在具体的审美经验中,我们经常会发现,审美的过程是和情感体验、激动、浮想联翩、心理感动,甚至是心理与生理性的刺激结合在一起的,在中国人的传统审美中,这种体验、想象和感动尤其明显,比如《红楼梦》中描述黛玉听曲的心理过程,就非常生动地说明了中国人的审美过程:
……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思乱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在这个过程中,先是“听”,而后是“自思自叹”,再然后是“心动神摇”,最后是“心痛神驰,眼中落泪”,这个过程,既是审美的过程,也是美感体验的过程,但是自18世纪以来的西方审美理论解释不了这一点。这种理论总是从直观与反思两种人类认识行为上解释审美的本质。解释一:审美是对象之表象的形式的合目的性判断,这种判断是反思判断,反思判断产生非功利性的精神愉悦;解释二:审美是对对象的本质直观,在对对象的纯粹直观中,对象的自身呈现出来,这种指向事物自身的纯粹直观被认为是“纯粹审美”[18]。但是无论是德国古典美学建构起来的反思判断理论,还是现象学和解释学建构起来的本质直观理论,都是在“纯粹审美”的层面上研究审美的机制,而没有反思审美中的生命体验现象,即便是狄尔泰的生命美学,也是把体验作为审美的前提和艺术表现的内容,而没有从体验的角度重构审美的机制。只有尼采注意到这个问题。1882年尼采在批评瓦格纳的音乐时,发表了这样一番宏论:
当我聆听瓦氏的音乐时,我的“实际情况”是:呼吸不畅,脚对这音乐表示愤怒,因为它需要节拍而舞蹈、行走,需要狂喜,正常行走、跳跃和舞蹈的狂喜。我的胃、心、血液循环不也在抗议吗?我是否会在不知不觉中嗓子变得嘶哑起来呢?我问自己,我的整个身体究竟向音乐要什么呢?我想,要的是全身轻松,使人体功能经由轻快、勇敢、自信、豪放的旋律而得到加强,正如铅一般沉重的生活经由柔美、珍贵的和谐而变美一样。[19]
这显然是在描述审美中生理与心理反应,或者说生命感受。审美是离不开体验的,因为情感不能被“理解”,只能被“体验”[20]。体验是我们交流情感的最主要的方式,在体验中,我们投入到一个具体的情境中,既感受对象,也感受整个氛围,然后任由身体与心灵产生属于自己的反应,这种反应由于是自由的,是完全属于审美者个人的,因而是最真切的、最具体的。(www.daowen.com)
在体验中,我们把对象,无论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的,想象为一个生命体,想象为一个包含诸种情感可能的交流的对象,似乎在对象(无论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与体验者之间,有一种感应式的关系。这种关系可以体会,不可言传,对象总会以某种方式触动我们的心弦,或许直接,或许婉转,或许浓烈,或许隐约,只要允许心灵自由地感受对象,这个世界就一定会在我们的心湖中留下涟漪,这是情感产生的一种方式。在体验中,我们会真切地感知到对象的存在,感性不会说谎,它会诚实地对对象做出属于自己的反应。关于对象“是什么”这样一个问题,理性和科学会给出一个确定的、具有普遍性的答案,但一定是冷冰冰的。每一个认识者,除此之外还会有一种完全个人化的感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种感知最直接、最真实,同时也是真正属于感知者自己的,既求真切,也直指心意。在体验这样一种认识活动中,情感与理性是结合在一起的。因而当我们在体验一物时,我们既在认知着对象,也在感受着对象,我们既求其“所是”,又允许心灵对它作出属于自己的情感反应。这个状态,在现代人的审美实践中是普遍状态,但在审美理论中却没有体现。
另外,在体验中,还有一个奇妙的现象,那就是想象力的活跃。想象力是人的一种先天的感性能力,但对于每一个人有强弱之别。想象力的责任是把我们的诸种感性认识统合起来,它体现为把一个不在场的对象在直观中表象出来。想象力也负责把我们的对对象的感性认识与对它的知性的、概念性的认识结合起来。通过感性,我们所认识到的世界是无数感觉的碎片,想象力把它们统合为一个整体性的表象,然后为这个表象与某个概念性的规定结合起来,从而形成我们对对象的“经验认识”。在面对自然之景时,比如黄山的山峰与云海,我们常常会陷入这样一种状态:我们直观山与云,觉得它一会儿像野马,一会儿如尘埃,一会儿如传说中的神灵,一会儿如尘世的少女,风起云散时,心情起浮,物象百转,风情万种。而神定之后,山仍然是山,云只是云。这一切如在眼前的幻相,实际上是我们的想象力在欺骗着我们,或者说,是想象力带着我们神游天地之间。
观赏或者聆听一件艺术作品时,我们常常会思绪万千,神游八荒。我们的人生经验、我们的梦想、我们最渴望的那些景象与情感、我们记忆深处的那些“美好”,会被不知不觉间带上心头,在体验之中,我们不是放空自己的胸怀与心灵,而是任由想象力填充它——自由地填充,“若有所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在那个属于想象力的瞬间,可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吐纳珠玉之声,卷舒风云之色,古人谓之“神与物游”。这个时候,审美就是一次“神游”。
体验以及由此而来的情感反应,以及在体验基础上形成的想象活动,这些生命体验都应当被纳入到审美的机制之中,但是直观美学和反思判断的美学都没有接纳这一点。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西方人的审美理论在解释现代人的审美过程,特别是中国人的审美过程时,有一点错位。必须强调生命体验在审美过程中的作用,并将之纳入到对审美的理论解说中,这样的审美理论才是完整的和符合实际的审美经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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