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0世纪60年代发轫于学生浪潮的“新左派”运动的精神领袖,马尔库塞曾经身体力行地倡导用现代乌托邦式的革命理论去打破被“一种单面思想与单面行为模式”[2]控制的当代西方发达工业社会,如果我们大致了解马尔库塞的社会批判理论的背景的话,显然这场革命不是指具体的暴力革命,而是将革命推向意识,由对人们心理的、意识的变革中重新积聚起变革的新生力量。美学,作为一种特殊形式的实践(理论性的实践),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担负起它独特的使命。
马尔库塞认为美能够改变没有对抗的现实,消除渗透于整个时代精神深处的“异化”,为人类设计出未来的现实图景。因为借助审美的教育,能够培养和激发潜伏在人类灵魂深处的被压抑的解放本能和造反精神,而在日常生活中它们被文明的齿轮所吞噬,现在美将通过心灵与之抗衡,当人们心理的、精神的意识形态改变之际,也正是技术理论社会被颠覆之际,科学与知识也将获得真实的内容。这就是马尔库塞以审美为核心的艺术政治学说的轮廓,尽管它杂糅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海德格尔以及包括马克思在内等诸多思想家五彩斑斓的学术见解,然而我们还是能够很明晰地作出判断,马尔库塞的“审美解放之路”正是席勒美育思想的现代翻版,而他们该理论的哲学与方法论基础皆可以直接推衍至康德开创的审美中介学说。
虽然康德的审美中介学说最重要的理论贡献是使美学成为独立的学科,但该理论延伸出来的意义却超越该学说本身,美界于感性与理性、自然与自由的特殊地位,使得它产生于现实又超然于现实之外,构筑起“自持异见”的心灵王国;同时它对感性与理智、物质与道德的结合与协调,也为马尔库塞所倡导的“文化和物质的需要和追求的剧烈改变”[3]的革命提供了现实的理论依据,道德的和美学的需要由此变成革命的首要需求。
为了建构“寻求人的现实解放的广义政治学”层面上的审美理论,马尔库塞借鉴与吸收了康德设定的作为协调道德法则与自然法则的“调整性法则”——审美中介原则,强调美的独立性的品格,但是他似乎又不满意于康德纯粹的先验的对美的论述,便在该原则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与创建了艺术的否定性原则。何为艺术的否定性原则?在谈到艺术应当承担批判和改造现实的使命时,马尔库塞指出:“艺术所服从的规律,不是既定原则的规律,而是否定既定现实原则的规律。”[4]也就是说艺术的原则是区别于现实的原则的,这是马尔库塞审美之维的革命理论的“阿基米德点”,以此支撑起其整个美学理论框架。
艺术何以能否定现实,并构成与现实的反叛?马尔库塞认为其成因是基于文化的双重性质:肯定性质与否定性质。“肯定”一词在马尔库塞美学中有双重的涵义,它首先是指“肯定”本身的意义,其次又是“否定的肯定”,马尔库塞在阐述文化的肯定特征时,有时将两种层面的涵义区别使用,但更多地则是混淆在一起,通过对一种秩序的“肯定”与认可达到对另一种秩序的否定与对抗,艺术的肯定便具有这样两种意义。
所谓“肯定的文化”(affirmative culture),这是一个特定的涵义,马尔库塞指出它是“资产阶级时代按其本身的历程发展到一定阶段所产生的文化。在这个阶段,把作为独立价值王国的心理和精神世界这个优于文明的东西,与文明分隔开来”[5]。“肯定的文化”在这里实质上是指与文明区别开来的高级的精神和理智领域,它包括哲学、宗教和艺术,而将其他形式的文化类型排除在外。这种区分早在康德、席勒的美学中就已初见端倪。康德反对赫尔德等人把文化理解为与大自然相对应的、是人创造的一切东西的见解,他认为我们必须将“技能文化”与“教育文化”对立起来,他将外部的、“技能”的文化类型称为文明,并且指出它并非是幸福的直接来源,同时他也看到随着文明的前进,它也越来越脱离于文化,两者之间的裂痕随着相互的对抗与冲突不断加深。而席勒则更加深刻地指出了社会分工、教养本身等对人性造成的创伤,文明的进步正是造成这罪恶的渊薮。在马尔库塞那里,他虽然承袭了文明与文化相对立的观点,却同时认为并非全是不幸的事,因为文化的批判功能正是在这两者的疏离中脱颖而出,艺术领域也就有可能成为与现实世界保持质的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的特征“就是认可普遍性的义务,认可必须无条件肯定的永恒美好和更有价值的世界:这个世界在根本上不同于日常为生存而斗争的实然世界,然而又可以在不改变任何实际情形的条件下,由每个个体的‘内心’着手而得以实现”[6]。
由上述阐述可见,这种文化是以道德的美的要求为要求的。它不直接对现实产生效应,然而通过对个人的“内心”的改造而在潜移默化之中产生了一个异在的非同一性的现实,由此,马尔库塞认为,较之宗教、哲学,艺术更忠实于肯定文化的理想。因为在他看来,“宗教牺牲了人的当下幸福,以换取来世的安宁,实质上促成了尘世的禁欲。哲学在满足人的幸福方面也是半途而废,因为哲学都是把现存社会秩序看成是获得人的幸福的合法手段”,而且,在“黑格尔之后,哲学弱化了作为哲学观念论(德国古典哲学)卓绝特征的与社会的‘批判距离’”。[7]而肯定文化的理想应当是能够带来欢快与幸福的理想,“理想所给出的东西,必定是赐予当下满足的幻象”[8]。
在马尔库塞眼中,资产阶级文化便是这样一种超然于现实的肯定性文化。因为“只有在艺术中,资产阶级社会才容忍其自身理想的实现,并当真地把它视为普遍要求。凡在现实中被视为幻象、白日梦、空想的东西,在艺术中就得到了认可。肯定性文化在艺术中展现了那种被忘却的真实,这种真实在日常生活中却为现实理性所战胜”[9]。马尔库塞认为现实社会中受排斥、受压抑的一切,在肯定性的文化中却能获得存在,它能够为我们肯定必定有更美的世界,存在于现实社会的基石之上。由于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马尔库塞又把文化的肯定内容具体阐述为是对生命本能的肯定,他认为“艺术对爱欲的执着”是导致这种肯定的根源,“艺术用它的恒常性即它历经千万次劫难之历史性不朽,证明着它的这种执着”[10]。这样艺术的肯定内容便成为对性欲、本能的满足与宣泄,使得人能够克服弗洛伊德所说的“快乐原则”与“现实原则”之间的矛盾,实现感性与理性的统一。(www.daowen.com)
马尔库塞提出实现这种转变的心理机能是幻想和想象,因为借用康德的审美中介学说,心灵是处于自然与道德之间的中介,它“作为一个唯一尚未受社会劳动过程影响的生活领域而得到了保护”,通过它,肯定性文化能够与事实抗衡,在幻想与想象中超越现实,打破文明给现代社会带来的“压抑性理性统治”,实现对“被压抑物的回归”。
通过上述对文化的肯定性质的认识,我们可以看到文化的肯定实质正是对现实秩序的否定,肯定是否定的肯定。艺术与现实的疏离正是借此而产生。
产生文化的肯定性质的根本前提正是基于艺术的否定性质,没有否定便没有肯定。席勒早在《美育书简》中就曾指出,艺术家如果要与现实保持距离,就必须做到“蔑视时代的判断”,他应该“把现实的领域留给在这里本地成长的知性,而他致力于由可能性与必然性的结合中产生出理想。他把理想铭刻在虚构与真实中,铭刻到他的想象力的游戏里以及他的行动的真情实意中,铭刻在一切感性和精神的形式里并默默地把理想投入无限的时代中”[11]。这段话已经道出了艺术原则是不同于现实原则的,虽然它同时也要受其制约。艺术的理想是在“可能性与必然性的结合中”产生,这表明艺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与现实和解,但是在更多的场合它是以反叛的面目出现的。马尔库塞正是在此基础上指出:“艺术的世界是另一种现实原则的世界,是疏隔的世界——而且艺术只有作为疏隔,才能履行一种认识的职能,它传达不能以其他任何语言传达的真实;它反其道而行之。”[12]
马尔库塞对于艺术否定性原则的认识,较远可以追溯到康德、席勒审美学说的影响,而细加阐析它,其最直接的理论来源却是霍克海默、阿多尔诺等人的文化批判思想。他们两人在合写的哲学片段集《启蒙的辩证法》中较早地就对资产阶级文明的堕落作了深刻的批判。其次,阿多尔诺的“否定性的美学”也为马尔库塞提供了更为有利的精神蓝本。阿多尔诺在其《否定的辩证法》一书中对从黑格尔到卢卡契强调的“总体性”“统一性”的辩证法进行了批判,提倡“非同一性思维”(或曰“批判思维”)[13],这种思维的目的就是“扬弃等级序列”[14],“矛盾地思考矛盾”[15]。基于这样的哲学基础,阿多尔诺同时提出了艺术的间离本质,即艺术为了追求现实中尚不存在的东西而与现实相分离。“现代艺术所追求的是那种尚不存在的东西”[16],“艺术只有在其异在性中,才能获得其自身的规定”[17],“艺术作品表现出的必定比作品中所存在的还要多”[18],这些表述都集中地说明了阿多尔诺的艺术见解:艺术是实现社会的“反题”。他明确地指出:“艺术对于社会是社会的反题,是不能直接从社会中推演出来”[19],“艺术不只是一种比迄今占统治地位的实践更好的实践的代理人,而且也是对现在东西并且为现存东西进行的残酷的自我保存的统治这种实践的批判”[20]。概而言之,艺术与现实不存在直接的同一性,它是以自己的“单纯”——“真”的不妥协的品格批判着社会。
马尔库塞的“艺术是现实的疏隔”命题正是阿多尔诺等人美学思想的深入与发展,只不过他的理论相比之下显得更为激进,他甚至如此说:“作为现实形式的艺术这一概念的本意不是要美化所给予的现实,而是要建造一个完全不同的与所给予的现实相对抗的现实。”[21]艺术的否定原则就由辩证的否定(含肯定)变成了绝对的否定,这便导致了艺术与现实的完全对立。或许意识到这种理论逻辑的不严密性,马尔库塞后来又作了自我修补,他说:“纯否定会是抽象的,是‘坏’的乌托邦。伟大艺术中的乌托邦绝不是对现实原则的简单否定,而是对它的超脱的扬弃,过去和现在在扬弃过程中对乌托邦的实现投下阴影。”[22]艺术是对现实辩证的批判与否定,这样马尔库塞又返回到“肯定的与否定的、安慰的与忧伤的”[23]美的辩证法中。他对自己的肯定文化作出这样的总结:“作为既定文化的一部分,艺术是肯定的,它维护着这种文化;作为与既定现实的疏远,艺术是一种否定的力量。”[24]
建立了艺术政治学说的方法论基础——艺术的肯定与否定的辩证法,马尔库塞着手所做的工作就是如何使革命的政治实践与其文化变革对应起来,“而这一切,只有艺术——美学的方式才能达到”,美学成了马尔库塞实现他政治实践的最佳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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