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种观点看来,地缘政治学(Geopolitics)与政治地理学(Political Geography)是一门学科的两个名称,并无实质差异。[1]人们显然不能说,地缘政治学是德语学界的惯用术语,而政治地理学是英语和法语学界的惯用术语。19世纪末的德国人文地理学家拉采尔(1846—1904)是地缘政治学的创始人,而他为这门学科奠基的大著就名为《政治地理学》(Politische Geographie,1897,715页)。1925年,德国的地缘政治理论家毛尔(Otto Maull,1887—1957)出版的地缘政治学教科书也名为《政治地理学》(Politische Geographie, Berlin,1956年修订版)。十年后,毛尔出版了一本同样性质的著作,却又名为《地缘政治学的本质》(Das Wesen der Geopolitik,1936)。[2]
地缘政治学与政治地理学这两个术语似乎可以互换,其实不然。仅仅从字面上看,这两个术语也有差异:政治地理学的基本要素是历史地理学,地缘政治学的基本要素则是政治学。瑞典的契伦(1864—1922)作为地缘政治学这个术语的发明者出身于政治学专业,而非像拉采尔那样出生于地理学专业。契伦凭靠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原理来建构现代式的国家学说仅仅表明,自18世纪以来,政治学越来越离不开对世界地理的政治史认识。
就学科性质而言,由于综合了史学、地理学、经济学、军事学、政治学,“地缘政治学”这个名称比“政治地理学”更恰切。毕竟,这门学问的重点在政治而非地理,地表不过是人世间政治冲突的场所。[3]豪斯霍弗说得有道理:费尔格里夫的《地理与世界霸权》属于“政治地理学”要著,它为理解“地缘政治学”提供了必要的知识准备。[4]换言之,政治地理学是地缘政治学属下的一个基础性子学科,没有某种政治学观念的引导,政治地理学仅仅是一堆实证知识。
拉采尔逝前一年出版了《政治地理学》的增订版(1903),这个版本添加了一个并列的书名“或诸国家及其贸易和战争的地理学”(or die Geographie der Staaten, des Verkehres und des Krieges)。这个副题准确解释了拉采尔所理解的“政治”现象的含义:“诸国家”是复数,“贸易”和“战争”是单数。这意味着,“政治”就是诸国家之间的贸易和战争。
显然不能说,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新定义。自有文明记载以来,政治共同体之间的贸易和战争就是人类的基本生存经验。不过,古代与现代的地缘政治冲突有很大差别,除了“地理大发现”带来的整全的世界地理视野之外,商业技术文明的出现是这种差别的决定性原因。1750年,杜尔哥(1727—1781)写下了《关于政治地理学的论著纲要》,清晰地勾勒出一幅世界地缘政治史的演进图。[5]事实上,拉采尔的《政治地理学》中的所有基本论题,都可以在杜尔哥的这篇纲要中找到。
拉采尔在《政治地理学》的“序言”一开始就说:他的老师李特尔(Karl Ritter,1779—1859)已经充分注意到地理学的“政治方面”。[6]史称李特尔为“人文地理学”的先驱人物,但我们应该知道,他因在其成名作《地球志》中探究了“黑非洲”而随即被当时的普鲁士王家军事学院聘为地理学教授。[7]由此看来,“人文地理学”这个名称虽然听起来颇为美丽,且如今已成为大学中的一门基础学科,但其诞生之初却是为欧洲各王国的世界性“政治占有”服务的自然科学。
作为古老的中国文明的后代,我们必须承认,古希腊人、罗马人乃至后来的日耳曼裔欧洲人,在地缘政治冲突方面的经历都远比我们的古人丰富。周代晚期七国争霸的内战状态,毕竟并未与西方式的地缘政治冲突交织在一起。20世纪40年代,在中国面临生死存亡之际,流亡陪都重庆的世界史学家也成立了一个“地缘政治学协会”(1941),还形成了一个“战国策派”。但因时势艰难,中国的政治地理学家很难有沉静的心态从世界历史的角度深入认识地缘政治学。
“文革”时期关于“三个世界”的普及教育,也许算得上是一种地缘政治学教育,但是,且不谈相当粗陋,它实际上并不具有整全的世界历史视野。[8]如今通过叙述“丝绸之路”的历史,我们也许可以铺展出一幅让中国史与世界史彼此交融的历史地图,毕竟,“把中国文明与西欧亚及地中海世界连接起来的通道,就是陆上和海上的丝绸之路”。[9]
然而“中西交通史”并不具有地缘政治学的视野。“丝绸之路”的历史与帝国兴衰密不可分:无论陆上还是海上的贸易通道,无不受帝国秩序掌控。何况,“‘丝绸之路’根本不是什么道路,[罗马帝国和中华帝国]双方的军队无论从哪个方向都无法发动进攻”。[10]因此,叙述“丝绸之路”的历史若不能深度反映帝国间冲突的历史,难免流于商贾之谈。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美国的政治学家一方面把德国的地缘政治学说成替德意志第三帝国服务的“侵略性学科”或“伪科学”,另一方面又通过大学教育以及传媒对国民普及地缘政治学知识。直到今天,美国知识界正是凭靠海上强国的地缘政治观纵论国际政治时局,才掌握着主导国际政治格局的话语支配权。
由于种种历史的原因,我国学界对世界地缘政治学的认识迄今仍然相当局促,这与我们缺乏相关的知识储备有关。为了改变这一情形,本工作坊开设了这个系列,聚焦于19世纪末以来形成的地缘政治学文献,原典和研究性著作并重,为我国学界在新的国际政治形势下进一步开阔眼界尽绵薄之力。
刘小枫
2018年春(www.daowen.com)
古典文明研究工作坊
[1].皮尔赛等,《世界政治地理》,彦屈远译,台北:世界书局,1975,页7。
[2]. 比较Rainer Sprengel,Kritik der Geopolitik Ein deutscher Diskurs. 1914-1944, Berlin,1996。
[3]. 比较R. D. Sack, Human Teiritoriality: Its Theory and Histor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 J. Painter, Politics, Geography and“Political Geography”:A Critical Perspective, London,1995。
[4].豪斯霍弗,《〈地理与世界霸权〉德译本导言》,见娄林主编,《地缘政治学的历史片段》(“经典与解释辑刊”第51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8,页63-64。
[5].杜尔哥,《政治地理学》,刘小枫编,《从普遍历史到历史主义》,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页99-118。
[6]. Friedrich Ratzel, Politische Geographie or die Geographie der Staaten, des Verkehres und des Krieges, München,1923(E. Oberhummer审读、增订第三版),页Ⅴ。
[7].迪金森,《近代地理学创建人》,葛以德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页43。
[8]. 比较国营东光无线电器材厂工人理论组/吉林师范大学地理系73级工农兵学员编,《三个世界》,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75。
[9].张国刚,《胡天汉月映西洋:丝路沧桑三千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10]. 奎斯特,《国际体系中的进攻与防御》,孙建中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页36。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