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LEX进入高中第一篇写自己高中老师的作文里,他是这样描写我的:
“夏老师是一位很有意思的班主任,我到他那里报到时,以为就是跟以前一样,把相关的手续交给他就行了,没想到他还叫我坐下,跟我聊了很久,这跟我以前遇到的班主任是不一样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他所说,其他班主任在第一次见学生时基本上不跟学生说话,不过ALEX也许不知道,我并不是只对他这样,实际上,我在接手他们班后,只要有时间,尽量跟每个学生都进行谈话。还有一点他不知道:其实我一直有些焦灼地在等他。
那是我调到这个学校的第三年,也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七年。我半途接了一个全校最差的班,与那帮学生的斗智斗勇成为我职业生涯中永远无法忘记的回忆,当他们高三毕业时,所谓成绩,固然是不能奢望的。而按照这所学校的丛林法则,一个年轻的教师要想站住脚跟,必须在高考中有所建树。干这一行的都明白,如果没有比较优秀的学生,教师要想出成绩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因此,在假期我就找到了领导,表示坚决不想再教以前那样的班级了,领导也答应我,给我一个好一点的班级,并在报到前交给我学生的名册以及他们的中考成绩,名册上,第二名就是ALEX。
那时候我们的学校并不是一所出名的学校,我们初中的优秀毕业生经常被其他好的学校挖去,因此,在报到之前我就担心,班上优秀的学生会不会也被挖去。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名册上的第一名就始终没有来报到,后来听说被一所国家级重点高中抢走了,而第二名就是ALEX。
ALEX的聪明与好学在他刚进入高中的时候就让所有老师惊讶。从高一开始,我给学生上音乐鉴赏课。没几天,ALEX的母亲就对我说,孩子回家之后给她开了一张单子,上面全是我介绍的一些世界名曲,他要母亲留意,看到这些曲子的磁带就给他买回来。不久之后,他居然就有模有样地跟我探讨贝多芬和莫扎特了。
在我们那所学校里,ALEX的成绩是绝对优秀的。印象里,从高一到高三,他的默写、背诵一次都没有错误,连笔误都没有。每次上课的时候,老师都能感觉到两道无比专注的目光,那目光甚至在背过身来写板书的时候都感觉得到,不用猜,那一定是ALEX的。
高一上半期,有一次他很兴奋地对我说:“夏老师,我找到了学习政治和历史最关键的方法了。”
我问什么方法。
他说:“政治就是要抓住物质决定意识,历史就是要抓住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在我们的教材中,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
我相信这两个原则老师也是跟他们提过的,但是我更相信ALEX所说的是他自己领悟出来的。而这种主动的领悟能力,并不是每个学生都有的。
高三的时候,我一直给学生免费补课。我补课的方式有点有趣,经常是拿一套题,我和学生一起做,然后自己说出自己的答案,并谈自己的解题思路,最后再对照答案。由于事先都没看答案,我自己也经常出错。有一次,我最先做完,然后看答案,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一脸苦笑地对ALEX说:“你猜我做得如何?”
ALEX一脸狡黠:“肯定是全错!”
我无奈承认:“真的是全错!”
再看他的卷子,全对!大家一片哄笑。结果那天他成了老师,给大家讲他的解题思路,说得我们大家只有点头的份儿。
ALEX的问题不算太多,但是每当他提问的时候,老师都要打起精神,集中精力认真对付,因为情况只可能有两种:要么是书或者卷子印刷错误,要么就是老师讲解出现了问题。
但是,ALEX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并不是在学习上。
带这个班之后不久,我就了解到,ALEX的母亲与他生父在很久以前就离婚了,母亲带着他后来又组建了家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庭的原因,ALEX从小就十分懂事,表现出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但是这种成熟又绝不是谨小慎微甚至未老先衰,而是基于责任感和荣誉感之上的一种宽厚和认真。
上高中之后,他就被同学们选为班长,这个职务他一直干到高中毕业。有些成绩优秀的学生很不愿担任班干部,原因是怕影响成绩,但是ALEX却不一样,在班长的职位上,他干得十分认真,很多时候甚至比我这班主任还操心,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件事——
有一段时间,班上风气很不好,课堂纪律很成问题。一天下午,我在班会上严厉地批评了全班,然后拂袖而去。回到办公室之后,我的气似乎都还没消。过一会,放学铃声响了,可是过了半天,也没看见一个我班上的学生出来。我觉得奇怪,就跑到教学楼边去看。只见讲台上一个身影正在慷慨陈词,讲台下的学生们一个个低着头,惭愧不已,看那样子反思得比我刚才批评他们的时候还深刻。而讲台上的人,就是ALEX。
看到这种情景,我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惊讶。我没有打扰他,悄悄地离开了。
上高一后不久,英语老师BILL,也是我最好的搭档提出要每个学生都起一个英语名字。
我与ALEX在一次闲聊的时候说:“英语名字中,男孩名字我最喜欢的是Alexander——亚历山大,一位伟人的名字,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位王者。”
我看着他说:“要不你就叫这名字如何?”
他微笑着答应了,于是从那以后,我们都叫他“Alexander”,简称就是“ALEX”。
ALEX就这样成了全班,乃至于全年级的“王者”。可是奇怪的是,ALEX的优秀没有引起任何学生的嫉妒。原因就是他的真诚和乐于助人使每个同学,不管是成绩好的还是成绩差的,都发自内心地敬佩他,这让我这个成年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班每个学生都有外号,全部是善意的,有时候老师也跟着叫学生外号。而ALEX的外号叫“大羊”(ALEX姓杨),让人惊奇的是,他在全班竟然是年龄最小的!而就是这个最小的“小弟弟”,却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全班的“大哥”,成了一个班乃至整个年级的灵魂人物。
ALEX也有犯错的时候,记得刚进高中,因为某件事,我决定到他家里跟他谈。那天,他妈妈也在,但是,在跟他妈妈说明原因之后,我对他的批评全部用的英语。虽然那时候他才高一,但是他已经能跟我用英语对话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我这样做的目的:保护他的尊严。
高二的时候,他在期末考试中考了全市第一。但是就因为这个第一,他挨了我四天的“骂”。原因只有一个:在取得了好成绩之后过于自大,沾沾自喜。这样近乎“莫须有”的罪名显然是ALEX无法接受的,因此,前两天是我跟他谈,后两天是和他母亲一起跟他谈,直谈得他垂下了头,心服口服。
那件事过后也有同事说,你是不是对ALEX太过于苛刻了。我说不是,其实那时候我产生了一个想法,要让ALEX进行他人生一次重大的选择。
我们的学校只相当于一所镇中学,长期以来,教学质量与城里的重点中学是无法匹敌的,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每年能考上几个重点本科就算不错了。但是,在ALEX上高二的时候,我和英语老师BILL却在计划,让他报考北大。
这是我们学校建校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从学校声誉来讲,如果他能够考上,当然是大好事,可是他真的能考上吗?万一失败了呢?
在校长的主持下,我们全体教师认真开了很多次会,研究ALEX的成绩,每科的估分都精确到了个位数。最后得出结论:如果ALEX发挥正常的话,考北大是很有希望的。但是也有很多老师反对,认为考试有很多偶然性,如果学生发挥不好,则很可能连差一点的学校都考不上,但是,我和BILL坚持认为,ALEX是有希望的。而我们两个,是ALEX和他妈妈最信任的老师。
于是,在我们的游说劝说下,ALEX终于在志愿表上填报了北京大学。
很难想象从ALEX填报志愿一直到高考,然后到成绩公布那一段时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好在那一年,我写了一篇文章,真实地记录下了成绩公布那一天的情景。
分临天下
我一直自诩是个“宠辱不惊”的人,所以七月十一日BILL拉着ALEX一大早上网去核对高考答案的时候,我颇有些不以为然。BILL是英语老师,我最好的搭档,ALEX是我们共同最喜欢的学生。七月十日高考刚过,我们班就搞了一个毕业晚会,十一点钟晚会结束,他们还意犹未尽,又到我家里狂欢了一个通宵。我已经疲惫不堪了,而BIIL却精神抖擞,拉着ALEX到网吧上网去了。
我的好梦没持续多久,十点钟不到,他们两个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告诉我ALEX上北大中文系已十拿九稳,从网上公布的答案看,ALEX的总分至少630分,我教的语文ALEX一卷只错了一道,得分是57分,语文至少上130分,我的梦醒了。ALEX报北大是我和BILL从他高二时就一直坚持的。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还没有谁考上过这所闻名中外的著名学府。而在为ALEX辅导志愿的日日夜夜里,我们每个人都承受了来自各方面的沉重压力,包括来自同事的。我们听得最多的就是说我们为了评职称而让孩子去冒险——ALEX如果上不了北大,很可能掉到一般本科。而如果他不报北大的话,直接考人大或者是复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现在,听说成绩不错之后,我终于松了口气。
七月二十四日晚上,终于查到分了。
我给ALEX打电话,刚拿出手机,手机就响了,是BILL的,平时看上去玩世不恭的他这时有很沉重的喘息:“ALEX怎么样?”
我停了很久,我想这时候BILL肯定觉得等待了一个世纪:“不好,比预想的少了很多。”(www.daowen.com)
那边又经历了一个世纪:“那只好面对现实了。”
挂断电话,我拨通了ALEX的电话:
“查到了。”
电话线那边的喘息声更粗重。
“你来一下好吗?”
我挂断了电话,重新又拿起了啤酒瓶。很快ALEX来了,我顺手递了一瓶给他,他望着电脑屏幕,不说一句话。
电脑风扇的声音很大,屏幕上的分数无声地瞧着我们。我们静静地喝着酒,我感觉到ALEX的眼睛开始变得和酒一样湿润。
“语文和预想的一样,英语和综合科稍差,比预想的少了将近20分。”
这时我看见屏幕边缘有一个“你认为北京高考录取线比外地低太多,这种情况是否公平”的问卷调查,我点击进入,毫不犹豫地在“不公平”一栏中打了个钩。
“感觉怎样?”
我知道这时问这个问题很愚蠢,但我找不到其他的话。
“我害怕面对妈妈。”
ALEX的母亲在他五岁时就离了婚,孩子是她唯一的希望,我知道,如果ALEX只考了个一般本科,最无法面对她的实际上是我和BILL。
“我想打个电话。”
ALEX静静地说。我把手机递给他,他拨通了BILL的号码。
“Sir,I’msosorry!”
ALEX哭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默默地拿过手机挂断。我不知道BILL此时如何,但我想跟我们肯定也差不多,虽然他不喝酒。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手机开始频繁地响铃,都是学生来通报刚查到的成绩的。隔着布满电波的空间,我可以看到他们或欣喜或焦虑或痛苦或悔恨的脸。
电话开始少了,电脑上的时钟显示已是凌晨一点。
“你该回家了。”
我和妻子一同陪着ALEX走出来,外面很热闹,对于很多人来说,今天只是个很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街两旁店铺灯火辉煌,人行道上,白天不敢出现的小商贩在满怀信心地展示着自己的商品。路旁每个小火锅摊都是高朋满座,氤氲的蒸气婀娜地升起在满头大汗的头顶上。没人关心一个高考考砸了的学生和他的老师们的心情。
我们三人默默地走着,都想说些什么,但都没说什么。街灯开始昏暗,已经到了ALEX的家门口。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妈妈你的成绩?”我终于开口。
“不知道,也许等她哪天心情好的时候。”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孩子经常表现出同龄人很少有的男子汉气概。
“要不,你别告诉妈妈,等我和BILL来告诉她。”虽然我知道这样很难,但我想BILL和我的想法肯定是一样的。
ALEX没说话,默默进了屋。我和妻子开始往回走,手机又响了,是BILL的。
“告诉ALEX,刚才他对我说‘sorry’,其实应该说‘sorry’的是我,因为他的英语没考好,而我是他的英语老师。还有,明天我们一起到他家去,告诉他妈妈他的成绩,如果有什么要怪的话,都只能怪我们俩。如果他要复读的话,我建议我们两个出他复读的费用。”
我回答了一句:“好。”我感觉我的眼也开始变得和酒一样湿润。
那一晚,很多人都没有睡着。
几天后,全市高考成绩都出来了,我们惊喜地发现,ALEX竟然是全市总分第一。本已熄灭的希望之火现在又开始燃烧了起来。从那天起,我们天天以小时为单位关注着录取情况。
直到有一天,校长从录取现场之外给我电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ALEX被北大录取了。”
几天后,我在学校遇到ALEX。我随意地问了他一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意味着起点。”
我微笑,这个答案跟我心里想的一模一样,三年的相遇,我们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连我自己都惊奇的地步。
几年之后,我离开了这所学校。临走的时候,BILL给我饯行,谈到ALEX,我问他:“如果是现在,你还会和我一起对ALEX投入这么多,担这么大的风险吗?”
他沉吟了一下,很认真地说:“可能不会了,那样的日子,我现在真的不愿意过了。”
我说:“我也是。”
我不清楚我们当时的鼓动对ALEX来说到底是不是好事,虽然事情是以大团圆结局的,但是如果失败了呢?我们是不是就害了这个极有希望的学生?过去是不可假设的。我想,我们当时之所以近乎疯狂的执着,只是因为,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个天才的学生,而我们的任务,就是为天才的腾飞出一把力,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这都是两个羡慕天才、佩服天才的平常老师必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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