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

〔唐〕温庭筠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读多了抒写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诗词，总为男女分离，各怀悲恸而感动不已，也为女子更多的不幸遭遇抱不平，我有一个印象，男子游走天涯，奔波四海，潇潇洒洒，大步流星；女子却是孤居闺房，留守家园，忍受相思煎熬，饱尝离忧苦患。如果遇到一个理解自己，牵挂自己的男子，不时收到一些书信，一些消息，还可以大致安慰孤寂忧愁的心灵；若是遇到一个薄情寡义，好色负心的男子，女子可就处境悲惨，前景暗淡了。读唐代诗人温庭筠的词作《更漏子》，不知男子游走何方，不闻男子声声问候，不见男子书往信来，只知道女子一人相思透骨，孤寂冷心，彻夜难眠，度日如年。抛开男子情意态度不看，单就女子的离恨苦忧、幽怨哀叹来看，确实揪人心魂，催人泪下。

一个人的夜晚很漫长，一个人的世界很孤独，一个女子的夜晚更是一个孤寂无聊，凄神寒骨的世界。温庭筠笔下的这位女子，一个人待在闺房，尽管华堂朱户，罗帐红烛，尽管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但是她并不感到幸福和自由。相反，因为相爱的他远离自己，游走天涯，留下无边的孤独，留下无尽的思念，她夜不能寐，梦不能成，坐卧不安，心神不宁。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当初选择了远方的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只能一心跟随男子，苦苦坚守孤寂和冷清了。精美如玉的香炉，静立屋子一隅，袅袅香烟一缕一缕慢慢升起，烟雾弥漫在屋子里，香气渐渐散发开去，可以闻到一种淡淡的清香。但是女子盯着缥缈的烟雾出神，并不感到多么清爽。

靠窗的紫红檀木书桌上，点着一支红色的蜡烛，烛光闪闪，暗影幢幢，给屋子增添了几分凄寂与冷清。深秋时节了，天气寒凉，温度降低，夜晚更是清冷。女子不仅身子发冷，心里更是凄寒。那些微微跳动的烛焰，燃着的时候，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像一个多情的女子在流泪，像一个离别的男子在哭泣。要是在平时，与夫君相聚团圆的日子里，红烛闪闪，喜气洋洋，映照女子美丽的面庞，映照女子深情的双眸，多么迷人，多么浪漫。可是，今晚不一样，不照浓妆艳抹，不照柳眼弯眉，不照红罗复帐，偏偏只照离别相思，偏偏只照落寞之心。每一缕烛光都唤起女子对过去美好生活的思念，每一滴烛泪都刺痛女子敏感的心灵。(www.daowen.com)

画堂深深，屋子空落，一同空落的还有女子的心。爱人不在的日子里，心里总是空空落落的，整个人就像变了副模样，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神思恍惚，意态迷离。平日里，描眉画黛，精点细绘，不到妩媚迷人不罢休。可是今晚，翠眉淡薄，色泽暗淡，早已无心修饰。平日里，秀发如云，披拂过肩，芬芳四溢，温婉可人。可是今夜，披头散发，蓬松无序，早已无意整理。都是离别惹的祸，都是相思添的愁。长夜漫漫，如何挨得过去。现在是坐卧不宁，茶饭不思，口中无味，心情低落。即便身体疲惫，心灵困乏，就是想到床上睡一觉，休息一会，最好慢慢进入梦乡，在梦中满足白天不能了却的心愿，可是，屋子太过冷清，太过空荡，还是感觉到身心冰凉，衾枕寒冷。以前那些热乎乎，暖烘烘的日子不见了，以前那些相亲相爱，甜甜蜜蜜的相拥没有了，以前那些插科打诨，谈笑风生的插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辗转反侧，无眠无语。白居易诗云“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室外，霜华重重，瓦片凄冷，尚能鸳鸯成对，惹人羡慕；室内，翡翠衾寒，无人相伴，形影相吊。秋冬清寒不为冷，身心清苦才是忧。温庭筠笔下的女子得忍受漫长秋夜，耿耿无眠，衾枕凄寒，实在可怜，实在悲凄。

更漏一声一声响起，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女子就在这样的艰苦难熬之中慢慢疲惫，慢慢憔悴。还是不能入睡，还是放心不下，心儿小小，装载不了广大无边的幽怨愁苦。都快三更半夜了，万籁俱寂，天地空茫，唯闻更漏之声隐隐传来，震荡女子耳膜，敲响敏感心灵。不当不对，秋雨滴落，滴滴答答，应和更漏之声，此起彼伏，合奏深夜惊魂曲。可怜的梧桐树，经受秋风吹拂，早已一片枯黄，生机委顿，现在又被夜雨敲打，滴答作响，瑟瑟发抖。一声声，一滴滴，自然而然，一成不变。女子听来，似乎无动于衷，僵硬冷漠。梧桐枯萎、凋零，秋雨滴答、冷清，秋风冷酷、严峻，早已深深触动女子的心灵，只是它们无情无义，无知无觉，毫不理会女子的心事浩渺。可是，越是如此，女子越是怨恨，越是愁苦。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梧桐”出现在诗词之中，历史悠久，情韵深厚。关涉秋思，暗指离愁。秋风无情扫荡，桐叶纷纷凋零，褪尽了颜色，凋谢了生机，悄然消逝，杳无踪影。处境何等凄惨，命运何等悲苦。敏感多情的文人，离愁困扰的女子，多会触景生情，伤叹身世。男子想到仕途坎坷，理想落空，才华东流。女子想起青春易逝，美丽难留，爱情无望。人世沧桑，时光流转，一并浓缩片片梧桐枯叶之中。李白诗云“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俗语有云“梧桐一叶落，天下知秋至”，与梧桐一道苍老的还有人间饱经风霜的心灵。李清照词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晏几道词云“卧听疏雨梧桐”，李煜词云“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等等词句，均将梧桐纳入词作，传递一分萧瑟惨淡情思，或为离别，或为江山，或为理想，或为佳人，不一而足，数不胜数。温庭筠词作写梧桐，意在传递女子相思苦恨，幽怨离愁。

三更秋雨，也是凄冷意象。时已深秋，夜色深沉，万物静寂，忽然传来冷雨敲窗之声，寒风瑟瑟之音，自然增添秋夜冷清氛围。而且，结合词作所写女子境况来看，觉察夜雨滴落梧桐，感知冷雨敲打窗户，可知女子秋夜无眠，心事浩茫。正是因为这份难耐无聊，正是因为这份相思不宁，一个晚上，才格外敏感风雨落叶。窗外的细雨，一声一声滴落台阶；梧桐的树叶，一片一片飘零庭院。一直持续到天亮，一直枯坐到黎明。一夜相思，一夜无眠。夜夜如此，天天如此，这就是温庭筠笔下的相思女子。为了渺茫的明天，为了不可预知的未来，苦苦思恋，苦苦坚守，独自守着一扇窗户，从白天到夜晚，从半夜到黎明。

那个没有露面，不见踪影的离人，可曾理解可怜女子的心思？可曾捎来只言片语问候几声？可曾将心比心，感同身受理解相思？全不知道，明天是一个谜，留给女子，也留给千秋万代之后的你我，去思考，去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