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

〔宋〕秦观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有一种美，像一缕清风，微微拂面，轻轻沁肤，清爽不浊，和煦不冷；有一种美，像一场清梦，轻盈缭绕，袅袅升腾，如烟似雾，如云似霞；有一种美，像一缕冬阳，闪闪发亮，丝丝温暖，热烈不辣，柔和不寒；有一种美，像一帘水晶，晶莹剔透，光洁如镜，风吹帘动，其声美妙。我读秦观的伤春词作《浣溪沙》，就是这个感触，美轮美奂，美不胜收，美妙绝伦，浸润其中，也同词人一道为暮春的轻寒而叹惋，为凄美的飞花而担忧，为无边的细雨而惆怅。但是，换个角度，稍作洒脱，却可以欣赏到另外一番风光，一切都是轻柔细腻，一切都是静谧无声，一切都是虚无缥缈，一切都是如诗如画，一场春梦不分明，一阕辞章不了情。我被词人的淡淡忧愁、淡淡寂寞所感染，也被词作流水无声、风飘云散的轻盈灵动所打动，心绪飞扬，缥缈远方，想起了青春芳颜如花的美丽，想起了韶华风华正茂的意气，想起了人生孤寂无聊的轻愁。一阕歌吟，深情款款，想入非非，的确动人。

词作模拟女子口吻展开，其实融汇词人心情意绪。词人大多敏感细腻，多情善感，男女不论，老少不分，特别是男性词人摹绘女子心态，更是词坛一道奇绝艳丽的风景。秦观此词即是风景一帧，图画一幅，婉曲一支，或是美酒一盏，清茶一杯，佳肴一碟，供你慢慢品味，细细斟酌，只觉滋味无穷，意兴勃勃。

一个暮春的早晨，薄雾蒙蒙，轻阴不展，天空暗淡，大地凄冷。一位精心打扮之后的俏丽女子，独自登楼，倚栏远眺，心事重重。时而流连花柳绿茵，时而昂首天外飞雁，时而谛听驿道马鸣，时而远眺江舟点点，有些无聊，有些空落。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不清楚她的心情意绪，只是感觉这个早晨，有点清冷，有点落寞，属于她一个人，属于她柔小的心。走走停停，看看听听，眼前没有风景，暮春不闻声音，一切春光对她来说似乎都没有意义，都是那么清冷，那么孤寂，就像她一个人，纵然拥有一座楼阁，一春风光，却无人分享，无人倾诉，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词人不忍心打扰她忧心忡忡的心事，不忍心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不忍心破坏她徘徊楼阁的宁静，尽量轻轻落笔，淡淡着墨，寥寥写意，几笔勾勒，点染一种氛围，清淡轻柔，清幽静谧，让她来回走动，让她移目流连，让她浮想联翩，让她心驰神往。笔墨追踪不到遥远的天涯，心魂却可以；目光穿越不了起伏的山峦，梦魂却可以。词人真是菩萨心肠，至纤至微，至真至切，用语题词，万分谨慎，生怕一时的疏忽，或是莽撞地落笔，刺痛了女子敏感的心灵。(www.daowen.com)

写暮春寒冷，用“轻”字，浅淡轻薄，不冷不凉，不是料峭凄冷，不是隆冬严寒，有点“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志南《绝句》）的味道。写薄雾，用“漠漠”叠词，婉见薄雾弥漫、轻轻笼罩之状，又有如烟似梦、轻盈飘逸之态，柔美轻灵，如诗如画。即便是女子登临的楼阁，也是“小”楼一座，气度格局，小巧玲珑，精致美观，想象得到雕梁画栋，彩绣辉煌，想象得到大家闺秀，典雅秀丽。最见心情则是“无赖”二字，字面而言，是说暮春晓阴不散，天地空蒙，冷风瑟瑟，类似深秋；深处体味，则是指女子心怀郁闷，心事浩茫，心烦意乱，无聊无奈，空虚空落。人总是这样，心有不悦，移情于物，见山恨山，见水怨水，看见暮春景色，自然骂它无赖。想起了唐代诗人笔下的几个“无赖”，杜甫诗云：“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绝句·漫兴九首》）徐凝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忆扬州》）杜诗言春色无赖，搅扰客愁，徐诗言明月无赖，辉映扬州，前者贬抑，后者褒扬，情意有别，风调有异。秦观词作中的“无赖”类似杜诗，貌似写景，实则含情。

晓阴似秋，迷蒙眸子；轻寒拂面，冷清心灵。等待无望，心有郁结，还是回到屋子里吧，或许稍稍温暖一点，稍稍清静一些。可是，刚进屋子，女子就瞥见了那扇静默不动的屏风，上面一幅写意山水，轻烟淡雾，轻流慢走，垂柳拂岸，临流照影，远山隐隐，长天蒙蒙。一样地宁静深远，一样地轻柔淡雅，一样地沉寂清冷。还是不能安宁心神，还是隐隐感觉不畅。岸边杨柳，似乎又隐隐刺痛女子敏感的心灵，让她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远方。也是暮春时节，也是垂柳拂岸，多情美丽的她折柳赠别即将远去的男子，多少离情别意汹涌心间，多少苦恨愁怨弥漫天涯。她的心早已飞越万水千山，追寻远帆而去，可是，她能找到归宿吗？她能重拾幸福吗？不知道对于可怜的女子来说，远方有多远，天涯意味着什么。

徘徊屋内，坐卧不安，茶饭不思，心事重重，目光掠过窗棂，投向广漠的天空，只见细雨蒙蒙，落花飘飞，伴随着清冷的风，伴随着轻淡的雾。静静地观赏那些飘飞的花瓣，带着雨雾，随着微风，纷纷扬扬，弥漫天空。自由自在，空灵如梦，牵扯出多少诱人而又凄美的联想。女子想起了美丽生命的悄然凋谢，想起了美丽青春的静默流逝，想起美好爱情的无声滑过，想起了神奇的梦幻杳无踪影。几多轻盈，几多空蒙，又有几多悲凉，几多心酸。静静地观赏那些雨丝，从天上到地面，从山峦到河流，从市镇到乡村，到处都是，密密麻麻，如丝如缕，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像无边无际的愁绪，牵扯敏感的神经，触动郁闷的心灵。如何释怀？谁能轻松？像飞花一样自在飞扬？像轻风一样自由奔跑？只是担心心儿太小，装载不下无边飞鸿，无边雨丝，还有无边愁绪。

飞花被细雨淋湿，沉沉坠落，成泥成土。天地被雨雾包裹，无边无际，暗天暗地。山峦被愁思缠绕，起伏连绵，苍苍茫茫。还是收拢目光，回到屋子，回到窗棂。水晶帘子高高挂起，细小银钩赫然在目。静悄悄，冷清清，无言无语，无动于衷。喜欢词人一个“闲”字，见姿见态，见情见性。于小银钩而言，极言静挂无声，轻盈无痕；于女主人而言，闲愁缕缕，情思绵邈。不是等闲清幽，不是轻松惬意，不是优哉闲哉。一幅静默的画面，传达出内心波澜，图形写貌，传情达意，实在高明。

今天，我们品读秦观笔下女子轻愁淡恨，却不一定要去附庸风雅，浪漫一番，忧愁一场，倒是可以超然脱身，静心把玩，犹如把玩一个珍贵瓷瓶，欣赏它的图案设计，纹路花色，质地造型，笔墨诗句，情趣格调，不起波澜，不伤情怀，淡淡地看，淡淡地想，乐在其中，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