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宋〕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天下相思，情理相通。居家相处，恩恩爱爱，甜甜蜜蜜，难以体验离别的凄怆，反倒觉得团聚相依，情意绵绵，理所当然。然而对于那些行踪难定，漂泊天涯的游子来说，旅途越是遥远，思念越是强烈，时间越是长久，牵挂越是急切。同样，对于那些阴阳相隔、情意深挚的夫妻来说，时间永远是一把沐浴风霜的刀剑，长久刺痛幸存者的心。距离永远是一座连接阴阳的桥梁，长久弥合着生死的界限。几乎难以想象，旷达乐观的苏轼对于已故多年的妻子王弗刻骨铭心，矢志不忘。词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描绘一个梦境，表达一腔情怀，倾吐一生思念，凄凄切切，感人肺腑。

诗人重情，温柔时是水，刚烈时是火，对于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妻子，自然是情思连连，念念不忘。苏子似乎郁积十年思念，脱口而出，就是一番急切表白，刻骨深情，十年难忘。一个人寄居尘世，沉浮宦海，忙忙碌碌，心力交瘁；一个人长眠九泉，化为尘土，滋养草木，无影无踪。两处茫茫皆不见，一心落寞无人知。苏子坦言，无须见面，无须刻意相思，无须言语表白，思念无处不在，思念无时不有，思念伴随一切。恰如台湾流行歌曲咏唱：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刻意纪念，可以表白，或许有些娇揉造作，有些附庸世俗的考虑，真正的牵挂和思念永远埋藏在心间，犹如陈酒发酵，愈是久远，愈是浓烈。这份思念融入了诗人的生命，融入了诗人的灵魂。

苏子的表达，只是一种形式，形式之外有复杂的情意，交织悲喜，感慨万千的情思才是诗人难以言表的真正意蕴。每每品读苏子词作，总是感叹唏嘘，沉默无语。也许说得太多，说得太细，反而是一种拘束和禁锢，任何有限的言辞都只是对于复杂情感的约略暗示，实际上，作者也好，读者也罢，永远不能准确穷尽词作的情思意韵。但是，表达较之于沉默或许更能够给作者带来慰藉。表达，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说，都是一种发泄，一种倾诉，一种释放，至少可以求得暂时的内心平衡。可是，平衡和释放之后，困惑也很现实，谁来倾听你的诉说？谁能分担你的忧愁？谁能理解你的心绪？词人想到，世无知音，寡情少意，能够聆听自己心声的也许只有十年前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的妻子。可是，妻子一去十年，妻子已化尘土，孤坟远在他乡，千里之外，山水迢迢，又如何能够倾诉凄凉呢？显然，就连诉说凄凉，表达思念，也无从入手，无以分担。词人失望、痛心，泪水蒙眬了双眸，弥漫了天地。(www.daowen.com)

词人又大胆假设，即便两个人相逢，爱妻肯定也认不出自己，因为十年分隔，十年茫茫，变化太多，变化太大，变化也太沧桑莫测，谁能确保彼此相认呢？不但词人认不出妻子，妻子势必也认不出词人，两鬓秋霜，满面风尘，形容憔悴，老态龙钟，远远不是十年前夫妻相爱时的青春模样，妻子又如何能够认得呢？彼此都没有错，错在岁月无情，时空邈远，改变了人情世相，改变了青春容颜。岁月真是一把无情的利剑，斩断了人世间的恩爱离恨。

沉重的思念，坎坷的仕途，艰难的生活，一并蕴含在词人的文句之中。结合苏子人生经历来看，的确是百感交集，悲喜交织。苏子反对新法，触怒权贵利益，多次被贬官降职，流放蛮荒，起伏跌宕，风云变幻，词人饱受苦害，忍气吞声，愤愤不平。这些心绪融汇到思念亡妻的词句当中，又无处诉说，无以诉说，因此，我们品读词句，能够隐约感受到词句中苍凉之气，悲愤之情。不仅仅是悼念亡妻，也是悼念自己艰辛不易的人生。人啊，在自己落魄潦倒、走投无路的时候，最容易想到的是自己的父母、妻子。苏子思念妻子，思念已逝十年的爱妻，实在是血泪呼唤，无奈至极。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诗人忽然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回到了流逝十年之久的生活。小窗下，娇美清秀的妻子正在梳妆打扮，对着镜子，理云鬓，涂脂粉，描眉目，画口红，青春靓丽，光彩照人。词人没有打扰沉静而安详的妻子。默默注视，不动声色。突然，妻子转过身来，发现了那双熟悉而深情的眼睛。太突然，太意外了，她没有料到分隔多年以后还可以再见到夫君。两个有心人顿时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说出话来。难道这是真的相逢？难道眼前我们可以超越阴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流泪眼望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哽咽无语，寂静无声。屋子非常冷清、沉寂，同样冷清、沉寂的还有两颗憔悴的心。十年了，阴阳分隔，杳无音讯，岁月风尘足以改变一个人，面目沧桑，秋霜满头。人人都回不到过去，人人都留不住时光。千愁万恨，千丝万缕，纠结心头，乱麻一团。

梦醒之后，诗人感叹，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相思无尽头，人生多失意。相思和失意交织在一起，折磨多愁善感的诗人，几令悲不自胜，伤心欲绝。那个远隔千里的地方，月光朗照之下，长满矮松的山岗，孤独地耸立着一座坟茔，心爱的妻子王弗就长眠在那里。她看不见诗人的人生风雨，她听不见诗人的哽咽诉说，她感知不到诗人的悲欢离合。诗人呢，宦海沉浮，天涯流离，却又忧心如焚，相思无尽。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