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宋〕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游子在外，离家久远，怀亲念旧，魂飞千里，何以解忧？何以遣愁？杯酒与诗书同在，浪漫与沉重相融。读一读那些深沉厚重而又不乏缠绵愁苦的诗词，也许能够抚慰相思，放松心情。苏东坡的词作《蝶恋花》也许就是这样一首能够给人驱愁解闷，传情达意的佳作。每次品读，脑海里总会浮现家乡的画面，浮现亲人的面目，心中思潮翻滚，浮想联翩。那份回忆和联想充满了甜蜜，也夹杂着忧伤。

我和苏轼不同，苏轼是贬官蛮荒，路遇人家，看到小桥流水，惊闻佳人朗笑，心头翻滚愁苦思绪。我是远赴他乡谋生，寄人篱下，痛感身不由己，怀想故旧家园，心绪自然乱麻一团。不过，光阴易逝，日月如梭，人生也是百年过客，昙花一现，古今相似的遭遇和情思大致还是能够引发人们的共鸣的。我对苏轼词中感叹心有忧戚，感同身受。

回到那个春末夏初的季节，回到那条遍地离恨的小道吧，苏子的笑貌愁颜又浮现在我的眼前。美丽的春天即将过去，百花纷纷凋谢，枝头残留一些痕迹。杏花不见了，青枝绿叶之间挂着几颗小小的杏子。春天留给词人一片仓促，一片残败。人人都爱春天，人人都格外珍惜美丽风景，可是摆在词人面前的就是如此无情、如此萧索的残花败柳，叫人如何感想？苏子心中充满了伤感和惆怅。好在万物变化，有去有来，词人眼前还是风光旖旎，风情不减。瞧瞧那些轻盈灵巧的燕子，也许是意识到春天即将逝去，依依不舍，格外留恋，它们三五成群，相约出行，飞到水边河岸，或衔泥筑巢，忙忙碌碌，或高低翻飞，呢喃有声，或横空远去，逍遥留影，好不令人羡慕。词人和它们不同，飞不起来，快乐不起来。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行走在异乡的古道上。附近的人家，小桥流水，恬静优美，和谐安宁。词人不属于那个乡村，那些生活。词人也有家，也有亲人故旧，可是，不能团聚家人，不能相守故旧。那些炊烟袅袅不属于词人，那些小桥流水不能愉悦词人耳目。相反，更加刺痛词人心怀，更加勾起词人对故乡亲人的思念。

还记得吗？几百年后，也有一个赶路人，名叫马致远，漂泊天涯，思家念亲，看到他乡异地小桥流水，倍感温馨，也倍感痛楚，因为他的家不在这里，而在远方。他脱口而出，就是这样痛彻心扉的词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天净沙·秋思》）其实，人心人情都是相通的，不管是几百年前还是几百年后，苏子的体验永远是每一个游子心头挥之不去的痛。(www.daowen.com)

一路迢迢，风物变迁，除了思乡，词人还想到自己，漂泊天涯，行踪难定，宦海沉浮，凶多吉少，自己就如风中柳絮，飘飘洒洒，去无定向，何等凄惨，何等落寞。一年又过一年，一春又过一春，盼不来回归之日，盼不来出头之时。人生又能有多少个春天呢？人生又能等待多久呢？词人心中充满失望和痛苦。

但是，他又能超脱困境，放眼天地，遥想未来。自己的境遇就像这柳絮，有飘零沉落的时候，也像那芳草，有宽阔茂盛之时。坦然正视，豁达处之，给自己一份期待，给自己一份许诺，坚守内心的美好追求，坚守内心的瑰丽梦想，说不定人生就会焕然一新，大放异彩。天高地远，芳草萋萋，绿意盈盈，生机勃勃，哪里不是希望？哪里不是故乡？心在哪里，故乡就在那里，哪里快乐，哪里就有青春。贬官蛮荒，天荒地老，穷山恶水，听起来很恐怖，很吓人，可是一旦摆正心态，积极面对，倒也没有什么。如果怨天尤人，自甘堕落，灰心丧气，倒是极有可能一蹶不振，一败涂地。苏子明白，苏子达观，一路的漂泊和颠簸消磨不了他的乐观，一生的挫折和打击粉碎不了他的梦想。他在行走，行走天涯，行走风波。

带着梦想，带着期待，也带着忧伤，苏子一路寻觅，一路欣赏。他寻找天涯芳草，消解心中郁闷。他寻找人间性情，抚慰受伤的心灵。他突然听到，高墙大院之内，春风杨柳之中，传来声声银铃般的朗笑声，一个姑娘正在欢快地荡秋千。墙头不时露出秋千的风姿，引发词人对姑娘貌美如花的遐想。一墙之隔，阻断了视线，阻断了风景。但是，心灵的目光却可以穿越高墙，直视青春的庭院。那里，杨柳飘拂，绿草如茵，花开遍地，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坐在精致华美的秋千架上，凭借春风，荡来荡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爽朗的笑声久久回荡在院子里，也传扬到墙外行人的耳畔。只是，她不知道，她太单纯，她的笑声早已深深刺痛了行人的心。惹得行人浮想联翩，欲罢不能。他多想轻叩门扉，讨杯水喝，借以一睹芳容，和姑娘搭讪几句。他多想爬上墙头，挥手示意，引起姑娘的格外注视，期盼姑娘能够和他说说笑笑。可是，他又不能太过莽撞，太过冒失。客行他乡路，人生地不熟，姑娘知道他是谁？他又凭什么与姑娘搭讪？他只能将爱慕和冲动埋藏在心间。徘徊墙外，默默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想了多久，墙内的笑声渐渐变得微小，以至消失。姑娘累了，玩够了，跳下秋千，回房休息去了。词人还久久站在墙外，久久回味那些清脆悦耳的笑声。虽然那些声音不是对他发出的，但是他喜欢，他从笑声里听出了青春活力，听出了自由欢乐。他相信他和这些声音是有缘分的，他乐意沉浸其中，久久品味。可惜，那些声音并不知晓他的内心，并不呼应他的生命。一会儿之后，消失了，这给词人带来了痛苦和忧伤。谁叫自己多情呢？谁又能指责姑娘无情呢？都是错误，又都没有错。人生就是这样奇妙。你想得到的，苦苦追求，费尽心思，追求不到。你想躲避的，想方设法，上天入地，逃避不了。苏子陷入了矛盾、纠结。这次，他能摆脱绵绵情意的困扰吗？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在海南，苏子贬所。小妾朝云弹唱《蝶恋花》，唱至“枝上柳绵吹又少”时，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哽咽无语，一副愁苦不堪，忧心忡忡的表情，苏子困惑，忙问小妾何故。妾云伤春，苏子喟然叹道，我正悲秋，你却伤春。看来二人确是知音。过不多久，朝云抱病而亡，苏子终身不听词曲。多少有些悲壮，有些苍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