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宋〕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鲁迅有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我想说，男儿未必真无情，怜香惜玉大丈夫。欧阳修贵为大宋王朝高官，文坛泰斗，文章多有犀利峭拔，精辟猛辣之风，可是也有婉约细腻，至纤至微之作。历经宦海沉浮、人事沧桑，心灵没有变得粗粝生硬，反而更是敏感多愁，善察人意。其作《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描述少妇心灵微澜，追踪情感起伏变化，生动形象，感人至深，惹人联想。

故事发生在一个深深的庭院里面，主人公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时间大约是暮春三月。故事主要内容和许多词作一样，无非就是抒写女子的相思愁苦，离恨失落。但是，欧阳修采用一种镜头组接，片段连缀的方法，将幅幅画面一一呈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沉思回味，让我们悄然动容，让我们悲愁交加。

一处庭院，绿树森森，花草茂盛。万千柳枝随风飘拂，一派苍翠，一派生机。天刚破晓，浓雾未散，轻轻笼罩在杨柳枝头，远远望去，给人以如梦似幻，若有若无的感觉。楼阁的一面，现出几扇窗户，遮着厚厚的帘幕，看不清屋子里面有些什么。词人问自己，如此庭院，幽深静谧，到底有多深啊？他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感觉到这气氛有些不正常，太过森严，太过幽深，令人感到压抑、郁闷。重重帘幕隔断了内外沟通、交流的通道。不知道屋子里面到底住着怎样一个人，她又为何如此拘禁自己，远离春天，远离美丽的风景？如烟似雾一样的风景，严严实实的帘幕，暗藏着一颗神秘孤寂，与世隔绝的心。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静静聆听屋子里的动静，只有欧阳修静静地注视，幽幽地思索，他想走进那个屋子，走进那个人的内心。他对绿柳如烟不感兴趣，他对帘幕重重充满好奇和向往。他能够体察得到静谧风景之下的不安心灵。他的文笔早已泄露内心情绪波动。他多么希望，读他的词作的我们能够悲悯、怜惜那些苦楚、辛酸的心事。(www.daowen.com)

镜头拉近，转换画面。我们看到，精致华丽的楼阁之上，一个女子倚栏远眺。她在望什么？她的面目如此凝重，双眉愁苦不展，莫非遭遇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原来，她是在盼望、在等待夫君的到来。章台并非实指，当是指男女游玩之处。女子登上高楼，极目远望，搜寻夫君的身影，可是，看过千人皆不是，斜晖脉脉暮色浓。她的心中充满了失望和愁苦。想来，她心目中的夫君，应是骑着高头大马，缓缓朝她住所走来。身着白衣白裤，举止从容不迫，神态儒雅安闲，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可惜，这不是现实，而是幻影、错觉。高楼之上，无遮无拦，直视无碍，真真切切就是没见夫君！没有夫君的世界纵然一片繁华对于她来说也毫无意义。

白天在无聊中慢慢过去，傍晚在寂寞中悄然来临。女子在难熬中等来了黄昏。乌云蔽天，风吹草动，一场大雨倾盆而至，天地很快陷入风雨茫茫的黑夜。楼前的杨柳随风狂舞，呼呼有声。天空的暴雨敲打着瓦檐和窗棂，噼里啪啦，爆响不断。可怜的花草在风雨中无力地挣扎，终究避免不了萎谢、凋零的命运。不堪孤独的女子轻轻关上房门，走进屋里。她痛心无辜的花草绿树遭受风雨摧残，她伤感美丽的花朵零落衰败，她叹息春天挽留不住悄然逝去。这些风华艳丽的景物不幸零落，似乎暗暗触动她的内心，勾起了她的近思联想。其实，她又何尝不是一朵春天的花，一株春天的柳，一丛春天的芳草呢？没有爱情之水来浇灌，没有习习和风来抚慰，没有灿烂阳光来温暖，她也会枯萎、凋谢。她凋谢青春、凋谢美丽容颜、凋谢宝贵时光，还凋谢蓬勃的生命。谁能懂得她这份心思？谁能分担她无尽的忧愁？心乱如麻万千结，花谢花飞泪满天。一夜风雨会摧残多少美丽的生命？一春过去又会衰老多少寂寞的青春？她想留住春天，留住美丽的花草和花草的美丽。关上门，拒绝风雨，拒绝黑暗，但是，春天还是离她而去，随着风雨，留下惆怅孤寂的她。空空荡荡的屋子，弥漫着料峭春寒。目光和心灵一样清冷。

想起自身处境，想起无望的明天，她潸然泪下，泣不成声。拿一腔心事去问在枝头颤抖的花朵，花朵无语，不理不睬。难道连你，也不理解我的心绪？非但不理睬，反而随风飞走，远远飘过空落的秋千。那架秋千，栉风沐雨，落寞无声。虽然狂风不时吹动，荡起后又退回原位。但是，女子明白，它也是孤寂的、凄楚的。想想以前，也是春天，这个院子里，花红柳绿，芳草遍地。年轻的女子和帅气的少年坐在秋千架上，荡过来，荡过去，有说有笑，好不快活。可如今，男子走远了，不见了，只留下孤苦的女子和同样孤苦的秋千。惆怅的女子看到花朵飞过秋千，不知又要引发多少留恋，多少怀想，多少失落，多少感慨。是啊，人生在世，谁又说得准呢？聚散离合，喜怒哀乐，变化难料，不可捉摸。女子只能像空落冷清的秋千一样，心荡在空中，受风吹，遭雨淋。

一颗心在春天被吹冷，在春天被淋湿。于是，我读到了泪水和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