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宋〕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翻阅古典诗词，咏唱相思之作数以万千，蔚为壮观。但是，将相思写得刻骨铭心，写得惊魂动魄，写得感人肺腑，首推柳永词作《蝶恋花》。学者蒋勋认为，词牌“蝶恋花”类同民间流行乐曲，令人联想到世俗男女的热烈欢爱。蝴蝶眷恋花朵，花朵期待蝴蝶，两相情愿，依依难舍，如此美好情意恰好隐喻人生欢爱。柳永这首《蝶恋花》就是描写男女相恋愁苦的。不过，不写恩爱甜蜜，不写青梅竹马，写尽相思苦况，写尽透骨深情。

很多人认为那些浪迹江湖，出入青楼的文人举止轻佻，薄情寡义，风流成性，见异思迁，其实，品读柳永的词作，感觉词人柳永就是一个深情重义、率性真诚的人。脱去了轻佻敷衍，褪尽了逢场作戏，完完全全坦诚肺腑，交心交底，在青楼女子面前，在千秋百代读者面前，展示出一个文人的赤子之心，一个男儿的赤诚之爱。这首《蝶恋花》描写男子对女子的牵肠挂肚，苦苦思念，非常感人，非常真挚。

春天总是带给人们花红柳绿，欢欣鼓舞，但是对于那些浪迹天涯、为情所困的游子来讲，春天则更多充满悲愁离恨，相思惆怅。一个人，久久站立在高高的楼台之上，倚栏远眺。不知道他在望什么，不知道他心中想什么。就那么一动不动，站成一道感伤的风景。(www.daowen.com)

春风微微吹来，掀动衣襟，飘扬头发，一同飘扬的还有他那些迷乱纷繁的心绪。黄昏即将来临，天地暗淡下来。西边的天空还挂着一轮夕阳，慢慢下沉，有气无力，如血苍凉。天空中弥漫着浓浓的雾霭，如同万千游丝千回百转，纠缠一起。暮霭笼罩天地，也笼罩男子心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站立楼台，不知道已经站立多久，不知道还要坚持多久，只感觉到男子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楼台之下，春草萋萋，疯狂滋长，碧绿铺向远方。远方，视线所及，群山起伏，隐隐约约消失在天边。没有人会心怀沉重地欣赏春天的小草，没有人在黄昏残照里如此动情地怜惜春草，甚至也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男子为何如此关注春草。男子久久凝视，无言无语，心向天涯。

词人似乎轻描淡写，故弄玄虚，没有直接点明男子心怀何意，说春愁，愁漫长天，愁满大地，愁罩山峦，愁染夕阳，愁抹春草，但是，到底为何而愁呢？答案全在残照烟光里，全在漫漫春草里。《楚辞·招隐士》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春草年年，枯萎还生，游子呢，长年漂泊在外，归家无计，因此，每每看到春草，自然容易勾起对家园亲人的思念。南朝江总妻《赋庭草》云：“雨过草芊芊，连云锁南陌。门前君试看，是妾罗裙色。”和柳永同时代的词人牛希济词作《生查子》云：“记得旧罗裙，处处怜芳草。”芳草关涉相思怀念，多是心上人的形象暗示。因此，柳永词作于天地烟光里独独拈出春草，自然含有相思怀人的意味。只是，一个人的春天，一个人的黄昏，无人相伴，无处诉说，无法释怀。也许沉默才是最好的表达。也许远眺才是最大的安慰。痴情的人相信心灵感应，相信心灵的目光可以穿越万水千山，与身处遥远家园的心上人目光交汇。

相思危楼，愁肠百结，如万箭穿心，似刀割心头，词人难以承受，自然想到排解愁苦，抚慰相思。怎么办呢？一个人的春天，一个人的楼台，又能怎么办？还是喝酒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词人打算狂喝滥饮，一醉方休。词人需要吟啸高歌，驱散春愁。这个时候，只有酒才能麻醉自己愁苦的心灵。只有酒才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和痛苦。于是，他自斟自饮，自吟自歌。得意处，狂呼大叫，痛快淋漓。伤心时，泪如雨下，伴酒入肠。人们都说酒能解愁，酒能忘忧。可是词人喝着喝着，反而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痛苦，越来越不能忘却心中的思念。看来，酒对可怜的词人来讲不起作用，相思离恨早已深深烙在词人的心上。词人感觉到，强颜欢笑，疏狂痛饮，这本身就是一种痛苦，一种折磨，还有何乐趣？有何滋味呢？远望不能当归，狂喝不能解忧，独处无人诉说，诉说无所适从，天地陷入黑暗，词人的心在滴血，在哭泣。

我担心，如此痴情迷意，如此伤心悲凄，词人如何承受得了？除非铜头铁臂，除非铁石心肠，除非无情无义。可是，你看，词作最后，似乎是在经历了万千挫折和打击之后，词人仍然屹立不倒，豪迈依旧：“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了心中的她，为了真挚的爱，为了远方的期待，他愿意一如既往，眺望夕阳，凝眸春草，独倚楼台，苦苦期盼，苦苦坚守。哪怕衣带宽松，瘦骨伶仃，哪怕形容枯槁，心灵憔悴，也无怨无悔，永不放弃。感天动地赤诚男，惊心动魄忠贞情。柳永用尽生命的能量，放声歌咏，大胆呐喊，声音久久回荡在千秋万代读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