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宋〕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人生在世，男女遇合，缘由命定，并非人为努力，刻意求之可以达成心愿。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只可意会，难以言说，或是只可遇见，难以相随，或是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就如男女交往，男子倾心美貌绝色女子，却又苦恨无缘相识，可望而不可即，可遇而不可求，留下一生遗憾。

古老的《诗经》早有咏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男子心急如焚，辗转奔波，追寻心仪已久的女子，可是面对秋水浩渺，长天空阔，面对蒹葭茫茫，秋霜霭霭，想尽千方百计，却是始终无法接近，无法相聚。一声长叹，回荡秋空，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又如牛郎织女，远隔天河，分居两岸，朝朝暮暮，冥思苦想，魂牵梦萦，就是不能像寻常人家那样相聚团圆，每年仅有一次鹊桥相会的机会。一生一世，聚散离合，缘由天定，团聚欢喜少，离愁苦恨多。品读宋代词人贺铸的《青玉案》，除了凄清落寞，郁闷失望，我还体会到了一种透彻心肺，冷入骨髓的悲凉，万事由命不由人，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切挣扎，一切哀怨，一切相思断肠，一切捶胸顿足，全都无济于事。不过，越是如此，越发彰显人心之执着，人性之伟大。

一位女子，闯入了词人的眼帘，掀起心海狂潮，搅动情意旋涡。词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美艳，目瞪口呆，失魂落魄。太美了，美得震撼人心，美得无与伦比！词人一见倾心，一见钟情。女子“矫如游龙，翩若惊鸿”，飘然而来，光彩照人。词人屏住呼吸，抑制激动，深情凝眸，迎接女子。可是，还来不及呼唤，来不及挥手，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楚女子容颜，女子转身离去，悄然无声，飘然无影。留下词人，久久站立，对天发呆、出神。五百年的转身才换来的一次相遇，就这样白白错过了，词人心间无比惆怅、无限苦恼。心悦女子的美貌风情，说她像曹植笔下的女神一样，涉水而来，涟漪荡漾，说她步履平地，腾起尘埃，说她清香四溢，沁人心肺，就连如影随形的尘埃也是香味可人。倾慕女子的神姿仙韵，希望她走向词人的横塘居所，共筑爱巢；渴盼她走进词人的生活，共享甜蜜。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冷静，不需要比较，只需一刹那的相见，就会电光石火，激情燃烧，心潮滚滚，情海滔滔。可是，多情总被无情恼，女子似乎没有留意词人的关注，没有感动于词人的感动，清风一般，悄悄飘过。(www.daowen.com)

词人站立在春天的旷野，满目河山，凄清迷蒙，满目风光，萧条枯淡。这哪里是春天，比秋天更像秋天，比冬天更像冬天。春风吹过脸庞，带来丝丝凉意；春风飞扬衣襟，似有唰唰声响。词人无语，错过所恋，魂不守舍，没有春天，没有欢乐。一时沉思，心绪邈远。想想心仪的女子，如此青春年华，如此花容月貌，如此风姿绰约，金色年华，与谁共度？美丽人生，与谁共享？李商隐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锦瑟》）锦瑟精美华丽，彩绣辉煌，声响繁复细密，幽怨凄美，声声动心，惹人联想，想念青春年华，想念美好岁月，想念幸福生活。李商隐抒发一种迟暮之思，清幽之想。词人此处，借用佳词妙语，赞扬女子韶华如金，容颜似玉，青春闪亮，暗露景仰、膜拜，无限神往之意。言下之意，我希望与你共谱人生乐章，共绘生活画卷。我希望与你携手相依，白头到老。我希望与你灵犀相通，心心相悦。我害怕你对我的忽视和不理，我担心别人闯入你的心中，我牵挂你的孤独和寂寞，我关心你的希望和憧憬。所思所想，为你而转；所作所为，为你而来。问题是，亲爱的人啊，你是否知道我的心意。我连对你表白的机会都没有，我连对你示意的眼神都还未曾流露，你就走了，远远地离开我，退出我的视线。

可是，我还是不心甘，又如何能够心甘，一次惊魂未定，一次电光石火，一次惊鸿一瞥，都只有一次啊，这是人生的唯一，这是心魂所系，这是生命的交融，这是灵魂的洗礼。我还是要悬想追索，你的行踪身影，你的花容月貌，你的风姿神韵，你的芳尘气息，甚至连你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连你经过的每一株绿树、每一朵鲜花。你在哪里呢？是在月下桥边，杂树生花的草地流连，还是在花柳婆娑、桂影斑驳的庭院徘徊？是在红门大户，锁窗闺房哀叹，还是在小园香径独赏，秋千架上玩乐？一概不知，无从了解。只有春天知道，春风知道，春草春花知道，风云星月知道。

词人站立在芳草萋萋的水边高地，苦苦等候，呆呆出神，他不明白，生命中为什么有这么一个人，仅仅出现一次，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美艳风韵迷倒了词人，轻盈风情震慑了词人，此后，神魂颠倒，心醉神驰，跟着她走向天涯，走遍山川，身不能忘，神已飞驰。

暮色苍茫，天地黯淡，词人还是站立原地。为了一生的缘分，为了心中的最爱。一个人坚守一片黄昏，一片苍凉。想到要倾诉无缘遇合的失落和凄清，可是，无人倾听，无人分担，只好自己安慰自己，自己对天静默。写几句诗，算是释放郁闷，算是消解无聊。都是痛断肝肠之句，都是撕心裂肺之语。痛到心头，不能忍受，形诸语言，复增痛楚。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只好让时间来医治创伤，让时间来沉淀痛苦。

过后回想，这是何种心绪，又是怎样愁苦，又有几多哀怨，说不出来，讲不清楚。是啊，谁能精确量化泪水的分量？谁能精确计算情感的深浅？实在要说，纵目四野，只能类比情意，只能感受氛围。一马平川，芳草萋萋，烟雨迷蒙，谁能说得清数量的多少，颜色的深浅；满城风起，杨柳飞絮，漫天都是，谁能说得清飘飞的方向，飘零的惨淡；梅雨时节，天空昏暗，细雨蒙蒙，谁能数得清丝丝缕缕细雨，谁能辨得明模模糊糊景象。无以复加，数不胜数，风雨凄迷，词人心绪如同天气风物，如同原野景象，一片迷茫，一片缤纷。

想起一句话，你不问我，我心有所感，你一旦问我，我会倍感空茫。本来，人生一世，天地之间，困扰人心，纠缠不清的就是情感，就是相思。词人回答了问题，可是又等于没有回答，他只是引导我们走向另一片天地，让我们感受凄风苦雨，天地空蒙。每一个人，都有一片心空，都有一腔思念，只属于他自己，别人无法猜透，无法明说。或许，这就是神秘的情感，这就是奇特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