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怀旧

〔宋〕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喜欢听邓丽君演唱范仲淹的《苏幕遮》，凄婉清丽的音质，低沉和缓的调子，荡气回肠的旋律，唱出了秋天的思念，唱出了乡思的辽远和绵密，唱出了乡思的明净和深沉。千百年前的范仲淹算是找到了异代知音，地下有灵，定会欣慰不已。宋词本来就是用来歌唱的，讲究严格声韵，讲究格式套路，词人按谱填制，切声合情，方能供人演唱。遗憾在于很多曲谱失传，很多宋词流传到今天，只能供人吟味，不能歌唱，仅有少量作品被后人谱曲传唱，但是可以肯定，今曲非古曲，此唱非古唱。邓丽君演唱的这首《苏幕遮》也是后人谱曲，无论演唱，还是谱曲，均是比较成功的。我以为，一首词作，表情达意效果如何，一听歌唱，二看吟咏，三看体会情味。今天，我们只能品读、体味，心领神会，体情察意。

秋天是相思的季节，自从第一片树叶开始凋零，多情善感的人们就在吟咏诗章，表达对秋天的敏感，对生命的哀伤，对人生的眷恋。流寓天涯的游子思念家中的娇妻，白发苍苍的双亲牵挂久别不归的儿子，宦海沉浮的文人思念山中的朋友，从军入伍的将士思念故乡的亲朋。范仲淹五十余岁，驻守边关，身肩重任，心怀天下，也是有情有义，有血有肉之人，免不了思乡念家，免不了梦回故园。

这首词大概是词人戎马倥偬、紧张忙碌之余的心灵袒露，也是词人思家念亲，牵肠挂肚的乡情流泻。一个深秋的傍晚，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词人心事浩茫，面向秋空，思绪翻滚。高天旷远、湛蓝，几朵绿云，缥缥缈缈，行踪不定。大地辽阔、苍茫，落木萧萧，铺满一地。有人说，金黄是丰收的象征，是喜悦的写照。可是，在词人眼里，却是枯淡的沉寂，萧索的荒凉。流水潺潺，晶莹透亮，少了春天的汹涌气势，少了夏天的奔腾景观，自有一份清淡，一份寒凉。像失意的眼眸，明净而略带忧伤。像明亮的镜子，轻灵而略蒙尘埃。

水上弥漫一层淡淡的青烟，如梦似幻，近看则无，远望则有。让人想起女子的愁眉，轻轻一皱，面露难色，心灵也和秋空一样黯淡下来。林黛玉不就“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吗？词人不是弱不禁风的林黛玉，但是，这个秋天，身在边关，心怀乡思，特别是面对秋水长天，秋风瑟瑟，心中自然会泛起许多感慨。都道天凉好个秋，都道草木摇落而变衰，秋天啊，对于词人来讲，清凉寒心，衰落伤怀，自己不也像凋零的草木一样离开故园，离开生我养我的父母双亲吗？(www.daowen.com)

极目长天，夕阳西下，缓缓沉落，像有千斤重，艰难下行；又像舍不得离开大地，依依告别。虽然明天还会照常升起，虽然明天依然光芒灿烂，但是，谁知道呢，现在的离别又有多么悲伤，多么难堪。李白诗云：“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故友分别，千难万难，不知道明天漂泊哪里，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聚，依依难舍，情意绵长，就像落日离开大地，就像落日告别今天。苍茫的远山，连绵起伏，延伸天边。悠悠的江水，一如昨日，波澜不惊。夕阳洒在江水之上，波光粼粼，闪闪烁烁，几多迷离，几多恍惚。似乎把人带入梦幻世界。梦回哪里？梦见了怎样的情景？是词人小时候和小伙伴们江边戏水的场景，还是词人带着小孩江边垂钓的逍遥？是邻家大爷渔歌晚唱，满载归来的画面，还是村寨女子浣衣江边，谈笑风生的快乐？“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就连词人的梦幻也是绚丽多彩的。

秋空明净，残阳如霞，群山连绵，水天一色。芳草萋萋，长满江岸，遍布山岭。远远望去，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沿着江流弯弯曲曲伸向群山尽头，沿着旷野平坦如砥铺向天际。因为长久眺望，因为幽远的联想，眼前的草甸似乎化作一缕青烟，一团云雾，梦幻一般，飘向天空，飘向遥远的故乡。勾起词人幽怨而伤感的回忆。当年，词人离开家园，曾经与妻子约定，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或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如今春天已逝去，春草已错过，早到了秋天，还是不见心中王孙回来。芳草弥漫的远方，夕阳映照的水边，或许就是词人的故乡，或许就有妻子憔悴地眺望。斜阳之外是梦想，芳草所到尽相思。只是不知道，词人何时才能越过山水迢迢，芳草萋萋，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

虽然一年半载回不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可以回去，那么，做个好梦，忘却天各一方的离恨忧患，忘却一种相思，两处闲愁。魂魄追随梦想，飞越万水千山，飞越市井村寨，停落在熟悉的故园。那里，熟悉的楼阁，熟悉的窗户，熟悉的书桌茶几，还有熟悉的闺房温暖。妻子正坐在窗前的书桌旁，凝神专注，面色忧伤。书桌上铺开一张洁白的信笺，妻子手持毛笔，饱蘸浓墨，也饱蘸情思，一笔一画，一字一词，抒写对远方的思念。夜风吹进窗户，飘动妻子的秀发，竟然露出几丝白发，着实惊吓了此人一番，才多久没见，相思煎熬美丽的妻子，秋霜慢慢染上鬓发啊。有时，妻子又陷入深深苦恼，不能写，不敢写，写不下去，抬首望着窗外高天，如钩的月亮悬挂天边，散发出清冷的光辉。似乎空气中弥漫霜雾，润润的，冷冷的。旁边的床上，女儿正熟睡，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像在做梦，一定是梦见了美好的天使。她沉浸在自己的瑰丽梦想之中，不理会妈妈的心事，也不懂妈妈所思所念。是啊，她还小，未经世面，不谙人情，又如何理解妈妈的心事呢？就像唐代诗人杜甫《月夜》所言：“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天下儿女一般同，未解父母良苦心。词人不会责怪她。相反，更加怜爱，更感愧疚。自己从军塞外，远离家门，已是很长时间没有与女儿玩耍，很久没有疼爱女儿，这父亲没尽到责任啊，没有理由怪罪女儿。

梦很凄美，却让人留恋不舍。要知道，即便不能回去，梦中见到妻女，也是快乐的。要是梦醒，那才痛苦呢。回到凄冷的现实，辗转床上，彻夜未眠。披衣起床，出去走走。恼人的月光偏偏格外讨嫌，总是不知好歹地映照边关，映照词人，撩动词人隐隐作痛的心。是不是该登楼一望，遥寄相思。李白不是托月亮给他捎去对朋友的牵挂和思念吗？“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可是，词人又想，一个人倚栏而立，凝眸明月，虽然可以捎去相思，捎去问候，可是不也留下无边的孤独、幽远的寂寞吗？不要自我安慰，不要自欺欺人。今夜无眠，今夜销魂。不如干脆，取来美酒，举目长空，面向明月，痛饮几杯，一来麻醉自己的心灵，麻醉自己的神经，让自己不去想那些纠结心怀的事情；二来酒热暖身，酒力醉心，兴奋兴奋自己，让自己在虚妄、孤寂中获得暂时的满足和愉悦。可是，想得好，却做不到。哪能想怎样就怎样呢？酒一入肠，还不立马化作相思苦泪？正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此夜漫漫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范仲淹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一篇《岳阳楼记》誉满神州，扬名天下，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更是激励多少文人志士、帝王将相。范仲淹是大情怀，大道义，大志向，可是，千万别忘了，鲁迅先生有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范公深情，范公义道，范公铁骨柔情，范公情系故园，这也是先生人格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