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

〔宋〕周邦彦

燎沉香，消溽（rù）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jí）轻舟，梦入芙蓉浦。

记得沈从文所过这样一句话：“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归故乡。”当初很不理解，人生天地，行业万千，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追求，干吗千篇一律，千人一腔，都是效命沙场，浴血立功呢？后来漂泊在外，远离故乡，久别亲人，心中每每翻涌离情乡思，眼前时时浮现故土风物，才顿然醒悟，每一个生命的母亲都是故乡，每一个漂泊的游子都心向故园。人活一世，面临万象纷纭，错综复杂，遭遇千难万险，坎坷曲折，每时每刻都在战斗，与有形无形的力量博弈，与内心的煎熬苦痛拉锯，与不可预测的命运抗争。这个时候，人最想念回到本源，回到故乡。只有脚踩故土，目睹亲故，耳闻乡音，身居故园，心才是最安宁，最幸福的。生生死死，歌哭悲欢，离不开故土乡情，离不开父老乡亲。

近日重读周邦彦词作《苏幕遮》，联想词人旅食京师，久别亲故，联想自身漂泊他乡，欲归不能，更是感慨万千，唏嘘不已。相信司马迁的说法，“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原列传》）人在什么情况下最想家，最想念父母？劳苦倦极，疾痛惨怛，也就是落魄潦倒，走投无路的时候。对于每一个漂泊在外，艰难打拼的游子来说，故乡的大门，父母的怀抱永远向他敞开。故乡永远是游子的归宿，不管是飞黄腾达还是一贫如洗。周邦彦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曾以太学生入都，以献《汴都赋》为神宗所赏识，进为太学正，但仍无所作为，碌碌失意，自然思念乡关。这首《苏幕遮》也描写京师风光景物，花鸟清波，但是，言此意彼，寓情于景，字里行间，词内词外，无不流露出浓浓的乡思愁怨。

词人毕竟是词人，哪怕抒写离情别绪，乡思亲恋，也不会直来直去，干脆明了，多半吞吐曲折，含蓄蕴藉。这首《苏幕遮》仅看上片，你读不出思乡，感觉不到词人内心的愁苦。因为上片写景，风光明媚，阳光灿烂，情调欢悦，气氛轻松，而且给人一种感觉，似乎词人有意将京师风景描绘得最美丽、最风雅、最有情调，甚至让你产生词人一派欢欣鼓舞，一派兴高采烈的错觉。读完下片，你才猛然醒悟，原来词人思乡心切，心痛入骨。清美之至归于落寞，欢乐之极臻于哀痛。不过，于读者而言，却是可以一边欣赏江南风荷湖光，一边体会游子乡愁，悲喜交织，起伏跌宕，倒也扣人心弦，引人入胜。

一个夏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四野静悄悄，大地还沉浸在一片静谧祥和的氛围中，天空弥漫着淡淡的清凉。昨晚下了一场透雨，洗净了漫天尘埃，洗净了山川草木。一片荷塘，盛开荷花，铺展绿叶，宽阔辽远。荷塘旁边，有一座楼阁，楼阁周围，栽种了一些杨柳、榆树、槐树。楼阁前面还有一处宽敞的庭院。这就是词人周邦彦客居京城的寓所。不太豪华，倒也精致，有些清幽淡雅，有些优美迷离。词人喜欢这里的环境氛围，似乎每一处景物都与自己的心情品性相吻合。沉沉酣睡的词人，一觉醒来，还能感觉得到屋子里淡淡的芳香，幽幽的清凉。虽然是夏天，可是昨晚一场风雨，硬是吹散了滚滚热浪。虽然空气有些潮湿，但是沉香燃烧一晚，屋子还是充满了幽香。一切给人感觉清爽舒畅。词人心境平和，神情淡定，欣然接受一个雨过初晴、风和日丽的早晨。(www.daowen.com)

首先闯入词人耳膜的是屋檐小鸟叽叽喳喳，喧闹不停的鸣叫声，很热烈，很欢快，似乎也在欢呼一早的清凉，一天的幸福。词人推门出户，循声望去，只见几只乖巧的麻雀站在屋檐梁柱上面，偷偷窥视屋子里面，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羽毛一色灰暗，模样小巧玲珑。它们似乎比主人醒得更早，早就发现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清风送爽，空气清凉，日头明媚。它们抑制不住激动和喜悦，先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轻声叫唤，窃窃私语，既想给主人打个招呼，又怕过早惊醒了主人。后来，还是控制不住欢喜，一呼百应，此起彼伏，响成一个热闹的早晨。词人当然不去责骂它们，不怕鸟声打扰，字里词间还洋溢着欣赏和称颂。一个“呼”字，道尽鸟雀呼朋引伴，欢呼雀跃的动人情景。一个“窥”字又写出鸟雀机灵乖巧、活泼调皮的神态，像淘气精明的小孩一样，似乎想与主人逗趣。一个“语”字更是写得像人一样，有情有义，窃窃私语。鸟乐如此，人又如何？不难想象词人满心欢喜。想起了孟浩然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在一片春山鸟鸣中醒来，既欢喜，又忧虑。欢喜鸟语声声，生机勃勃；忧虑一夜风雨，吹落花朵。诗人写鸟语，侧重表现热闹活泼的气氛。词人周邦彦写鸟语，侧重描画神态、灵性，赋予鸟雀机灵可爱的性格。两人相似在于都是欢喜，一个欢喜夏天的早晨，一个欢喜春天的早晨。

词人响应鸟雀的欢呼，怀抱勃勃兴致，走出屋子，徜徉湖畔，看见一幅清雅不俗，神韵天然的图画。青青荷叶，铺展开去，一碧如水，翠绿生辉。晶莹水珠，缀满叶面，如珠似玉，闪闪发亮。东升的太阳，散发出灿烂光芒，照亮了荷塘，照亮了荷花。朵朵荷花，鲜艳绽放，红得灿烂，红得昂扬。像一把把火炬，熊熊燃烧；像一粒粒星星，闪闪烁烁；像一颗颗眼眸，神采飞扬。一阵清风吹过，水面泛起圈圈涟漪，荡漾开去，消散在无边荷叶丛中。那些高高挺立、圆圆舒展的荷叶，微微颤抖；那些昂然绽放、鲜艳夺目的荷花，迎风摇曳，神采飞扬。那些珍珠似的水珠，像一个个害羞的小姑娘，一见阳光朗照，一经清风吹拂，就悄悄躲避，或是飞快溜开，滚落叶面，掉进湖水，轻声细响，不为人知。

湖面是一道风景，轻盈灵动，旖旎风雅。那些水珠，如同眼睛，眨呀眨，闪呀闪，似在转动，又像逗趣。那些荷叶，圆圆整整，青青绿绿，逼人眼眸，诱人联想。那些荷花，朵朵美丽，朵朵芬芳，高举风中，轻舞飞扬。每一抹色彩都散发出活力，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轻灵，每一声轻响都扣动心弦。不用说，词人陶醉其中，不能自拔。人们常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可是，我想说，像周邦彦一样，居久生情，细观微察，洞若观火，无处不是风景，无景不是诗画。

如诗如画的风景的确令人留恋，令人着迷。词人心情特好，欢欣鼓舞，为风荷高举，为一湖青碧，为一天快乐。也像檐间鸟雀一样，情不自已，得意忘形。可是，词人突然又感觉到，似乎不对，心有所失，想起了什么，哦，对了，这满湖荷花，不正是类似江南故居的风景吗？只可惜，词人仕宦京城，不能脱身回去。也许想像张翰一样，秋风起，思鲈鱼，放弃功名官位，放弃荣华富贵，回归故乡，安享田园乐趣，安享村居幸福。可是，词人又没有张翰那么洒脱，那么通达，不是想放下就可以放下，更不是想回去就可以回去。还得混迹官场，苦苦打拼，为未了的心愿，为一生的追求。词人明白，自己家住吴门，依山傍水，开门可见大江横流，回首可见青山依依，左邻右舍，父老乡亲，村村寨寨，熟人熟面。当初离别家乡，旅食京城，不知不觉，已是很长时间。物换星移，几度春秋，多少回梦回故乡，多少回梦醒洒泪。就是盼不来回家的日程。这样的寄居与孤寂，不知还会延续多少时日。唐代大诗人、大宰相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离开家乡时候还是青春风发，青年小子，回归家乡的时候却已满头秋霜，两鬓斑白，86岁高龄的老人啊，经受多少岁月煎熬和乡思折磨，才好不容易了却心愿。词人周邦彦呢，虽然不至于老迈颓衰，风霜满头，却也是身心疲惫，乡思憔悴。

想想家乡，想想盛夏，五月时候，炎炎似火，热浪滚滚，少年的伙伴，打鱼的兄弟，你们还记得我这个漂泊京师、久不回家的兄弟吗？你们一定也在荡舟荷塘、观鱼戏水、采莲打趣、对歌姑娘的时候，记得曾经一块成长，一块玩耍的我吧。我可是万分思念你们啊！当年我们，“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一块风里来雨里去，一块出没荷花盛开的湖面，多么快乐，多么自由，我们以为，我们的天地就是这片美丽的水乡，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无忧无虑。这样想着，这样向往，不知不觉，产生幻觉，词人似乎回到了少年，回到了故乡，一个人摇着双桨，荡着轻舟，唱着莲歌，慢慢划入荷叶深深，荷花艳艳的深处。不见了，自己的身影；不见了，儿时的伙伴。到哪里去寻找过去？到哪里去寻找儿时的玩伴？词人不知道，只在梦中焦急地追寻。他能找到吗？梦会醒来吗？梦醒之后又是如何？我们不知道，词人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