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其二）

〔唐〕韦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说起故乡就会想起一首歌《我热恋的故乡》：“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亲不够的故乡土/恋不够的家乡水/我要用真情和汗水/把你变成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也肥呀水也美呀/地肥水肥水美。”俗话也说，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的确，对于漂泊在外的游子，只要一提起故乡，泪水潸然而下，乡思一塌糊涂。不嫌弃故乡土地贫瘠，河流干涸，不嫌弃故乡草房低矮，劳作艰辛，不嫌弃故乡封闭落后，希望微薄。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游子精神的归依之地，灵魂的栖息之所，每一个人都强烈地思念故乡，每一个游子走遍天涯，行囊里面还是装着沉甸甸的乡思情意。读韦庄词作《菩萨蛮（其二）》，敏感地想到，词人并不神往美丽江南，虽然也为江南说了一大堆赞美的话，但是骨子里，灵魂深处，词人还是如痴如醉、如癫如狂地想念故乡。

故乡是我们的胞衣地，生命的源头，血肉相连，情意相牵，无论走到哪里，我们都不会忘记故乡，都不会遗失故乡。但是，我们也总在问自己，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又表明，很多人在行走奔波的旅途中，迷失了自我，迷失了故乡。对于万千游子来说，生活就意味着，一方面打拼功名，建功立业，一方面寻找故乡，落叶归根。韦庄是北方人，大半辈子辗转天涯，奔波四海，特别是晚年流寓江南，远离故乡，久别亲人，自然特别思念故乡。这首词表面上盛赞江南美好，其实暗暗烘托词人对故乡的强烈思念。

一开篇，词人就大笔一挥，渲染江南美丽风光。人人都说江南美好，美好到什么程度呢？大凡游览江南的客人都乐意、更愿意老此一生，终了江南。就像唐代诗人张祜笔下的扬州风光一样，“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纵游淮南》）爱恋一个地方，情到深处，竟然想到以此为家，终老于斯，埋葬于斯。游人说江南正是这样一个地方。注意词作中的两个字，一个“尽”字表明，人见人爱，人欢人乐，无人不道好，无人不说美，全都这样，无一例外。一个“合”字，是“应该、应当”的意思。表明大家一致认为，此地适于养心，此地适宜养老。(www.daowen.com)

江南之美美在何处呢？风光无限，美不胜收，就是创作长篇大赋也说不尽江南的美丽之处，词人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单单描写一个春游江南的画面，表现出江南特有的自然美和风情美。一湖春水，如蓝如碧，如镜如玉，波光粼粼，闪闪烁烁，加上烟雨蒙蒙，画舫点点，自有一番风情神韵。一派烟雨，一湖碧绿，一天空蒙，如此氛围，适宜欣赏风光，适宜游吟诗词，适宜凝神听雨，适宜恬然入睡。天地都写满了浪漫，湖水全有性情。风雅的文人，会泡上一杯清茶，斜躺在画舫摇椅上，一边品茶，一边观水，一边听雨。心境轻松柔和，情意悠闲自在，风神潇洒自如。似乎一天就这样，将一杯茶，从早上喝到傍晚；将一首诗从晴天吟到雨天；将一幅画，从白天欣赏到黑夜。想起了蒋捷的词作《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三次听雨，三种人生境况，少年青春飞扬，激情四射；中年奔波天涯，落魄潦倒；老年满头秋霜，凄苦无奈，道尽人生悲欢离合，情仇爱恨。蒋捷听雨，听出了人生韵味，引人深思，耐人寻味。和韦庄词作相比，少了悠闲自在、安详平和，多了人生悲欢，凄凉苦况。文人听雨，墨客吟诗，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尽在其中。

词作下片笔锋一转，写江南的迷人风情。美丽的女子当垆卖酒，酒香飘散，沁人心脾，令人垂涎。文人雅士最喜欢对酒赏景，当场吟诗，风雅一番，浪漫一场，人生快意之至。自古江南出美女，自古文人爱美女，韦庄笔下的女子，面容姣好，身材修长，风姿绰约，俊俏迷人。词人写她面如皎皎明月，润泽泛光，光彩照人；双腕微露，如霜似雪，如脂似玉，举手攘袖之间，展现万千风情。不见全貌，不闻其声，但是，聪明的读者自然可以从容颜和双腕的描写之中，想见女子的美貌多情。

想起李白的一首诗歌《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李白将要离开金陵了，各位兄弟为他设宴饯别，更有吴地美女端出自家酿制的美酒，殷勤劝客，场面非常热闹，情意十分真挚，李白很感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知不觉，酒酣耳热，畅快淋漓，似乎忘记了离别，忘记了时间，只是感动一帮兄弟的深情厚谊。他看见门前流水，潺潺东去，天真发问，各位兄弟的情意与流水相比，谁短谁长呢？李白的诗描写了诗人与兄弟，与美女畅饮的热闹、深情，韦庄词作只写美女当垆卖酒，美艳无比，并未出现文人畅饮的场面，但是，读者很容易联想到文人与美女，与美酒的关系，甚至故事。意味深长，引人遐思。

可以这么说，词作自上片开端，到下片一、二句，均是词人引述别人的描述，借以表现江南自然美、风情美和人物美，而且词人也不吝赞美，极力渲染，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词人也像一般游客一样，热爱江南，留恋江南，甚至会打算终老江南。其实，词人是通过前面的详细铺叙，预设伏笔，行文至结尾，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江南再美，也不是我的故乡，我还是想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去。可是，故乡，你在哪里？天遥地远，一年半载，我是难以回去啊。心中无限痛苦，举目长天，朝向北方，可曾看见来自故乡的大雁？可曾看到来自故乡的云朵？可曾看见来自故乡的流水？思乡之情翻涌心间。词人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表面是说，江南太美，风光旖旎，风情浪漫，年轻人就该在此生活，在此流连。如果回去了，故乡与江南反差巨大，肯定会让人大跌眼镜，后悔不已。其实，词人是在说反话，是说自己年老体迈，急欲还乡，可是身不由己，不能回去，万般无奈，以致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不是劝慰大家莫还乡，而是自己不能回去，故意说气话，说反话，内心隐痛和忧患可想而知。

俗话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人走天涯魂归故里。漂泊在外，远离故乡，久别亲人，谁不思念家乡，谁不想念亲人？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能回去啊。一颗心漂泊在天涯，就像一朵云飘浮在天空，找不到方向和归宿；就像一根断蓬，随风飞舞，去向不明。找不到家乡的灵魂注定孤独，注定漂泊。我心所向，唯我故乡；我心安处，唯我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