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梅

〔宋〕李清照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每次咏唱李清照的《一剪梅》，总是格外喜欢“花自飘零水自流”这个句子，平实朴素，形象如画，却蕴含许多人生感慨。花开花谢花满天，飞红万点愁如海，很壮观，很磅礴，也很悲壮。那么美好的花朵，在风雨摧残之下，在时节变化之时，纷纷脱离枝头，委顿生命，暗淡光华，随风远逝，杳无踪迹。总是感叹美好的事物，不能如人所愿永驻人间。想到了青春美丽的面庞，红扑扑，粉嫩嫩，笑靥如花，活力四射，但是抵挡不住岁月的洗礼，总要变得憔悴苍老，总要留下累累伤痕。想起了美好的爱情，海誓山盟，天荒地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是经受不住世俗名缰利锁的考验，最后，相爱的两个人只好分道扬镳，各奔东西。还会想起激情燃烧的岁月，怀抱远大理想，志在青天白云，闯荡社会，打拼科场，可是屡屡受挫，处处碰壁，到头来一脸土灰，绝望人生。诸多的人生花朵纷纷凋谢，随风飘逝，随水漂流，留给人惆怅酸楚。

心中猜想，李清照吟咏出这样清丽的句子，肯定自有一番沧桑经历，自有一番切骨体验。于是就去翻阅资料，搜寻词人的人生轨迹，清点词人的爱恋情思，发现词人家国不幸，身心憔悴。亡国破家，南渡飘零。夫妻分离，两地相思。金石书画，散乱丢失。夫君早逝，独守空房。遇人不淑，误入虎口。人生失意，命途多舛。李清照大量词作都或明或暗流露出她的郁闷失意，凄苦幽怨。这首《一剪梅》只是抒写夫妻两人暂时分离所带来的幽怨愁思，清新细腻，真挚深情，幽怨绵绵，动人心魂。

诚如人生多舛，命运跌宕起伏，变幻莫测，诗词追忆人生，表情达意，也是跳跃起伏，变幻不定。我们理解词人的隐秘心曲，不需机械对应生活轨迹，不需因果逻辑诠释，只需感受氛围意绪，体会情思意韵，只需联想生发，切情入境。就看这首《一剪梅》，上片写景，跳跃的画面组接，空灵的意象排列，还有词人隐隐约约的情思点缀，无不刺激我们的心神，引导我们走进词人的内心世界。

秋天，寒风瑟瑟，冷意萧萧。粉红艳丽的荷花，渐渐枯萎残落，清幽淡雅的荷香，慢慢淡薄消散。屋子里，枕席间，冷清幽寂，落寞凄凉。词人倚枕斜卧，闭目养神，感觉到竹席森森清凉，一丝一缕，渗透衣裙，侵袭肌肤，如同针扎冰刺，心绪迷茫，心神凄寒。词人的心，隐隐作痛。可恨秋天，诅咒清寒，刺痛词人敏感的神经，勾起词人无限心事。秋天风物万千，秋天色彩缤纷，秋天清清爽爽，可是词人眼中，只见红香消殒；词人心中，只觉枕席泛凉。词人对于秋天有太多的埋怨和伤感，心怀郁结，于是迁移于物。心事缠绕，心神苦闷，必然投射到周围景物之上，以致词情悲切，风物暗淡。(www.daowen.com)

白日，为了驱愁遣闷，为了排忧解难，词人准备荡舟湖上，徜徉碧波。小心解开轻罗绸裙，换上轻便衣衫，不惊动世俗的眼光，不打扰游玩的人们。一个人沐浴阳光，沐浴清风，泛舟湖上。是想散散心、解解闷，是想欣赏湖光山色、夕照暮霭，但又担心，小船轻轻，载不动，许多愁。美丽风光不能激发词人兴致，习习秋风不能清爽词人心怀。词人坐在船上，从流漂荡，任意东西，随风所吹，不知所往。其实，她也不需要刻意到哪儿去，哪儿能够消愁解闷，就随意泊舟哪儿。船漂在水上，心悬在空中。这个秋天，她注定凄凉。或许可以喝杯小酒，温暖一下寒凉的身子，燥热一下冰冷的心，可是毫无意绪，毫无精神，端不起酒杯，似乎那酒杯千斤重。

还是回家吧，登上阁楼，倚栏远眺。远山夕照，暮霭沉沉，阡陌迢迢。瘦马载着游子，纷纷归来。归鸦投林，发出嘎嘎鸣叫。村寨的牛羊也在主人的驱赶下，三三两两，下山归栏。词人久久凝望，呆呆出神，就是不见那副熟悉的面孔。亲爱的夫君，你可知道天凉心冷？你可知道久离生怨？你可知道小楼痴情眺望的眼神？西边的天空，晚霞落尽，云雾涌起，夜色加浓。几只大雁穿云而出，朝词人楼阁方向飞来。近了，近了。忽然，又利箭一般，掠过楼阁，远远消失在夜幕中。没有捎来锦书，没有捎来音讯。词人的心，冷清失落，一跌千丈。一弯新月升起来了，如钩高悬夜空，发散出洁白的光辉，均匀地洒在地上。楼阁沐浴月华，变得朦胧，变得缥缈。女子还在倚栏凝望，身影清晰地勾勒在地上。没有人知道，就是这副身影陪伴女子，思念远方，抱怨分离。月亏月圆，初一十五，循环交替，周而复始，这是可以预见、可以期待的。可是，夫妻分离，天各一方，何时相聚，何时分别，却是无法把控的。女子多么希望化作月华，流照山川，追随夫君，不离不弃啊！

人生天地，一切有缘。聚散离合，喜怒哀乐，莫不投缘。很多时候，我们想凭自己主观努力去改变什么，但是结果总是希望落空。花自飘零，水自流淌，谁能阻止，谁能控制？因为你不喜欢凋零的凄清，所以花朵会为你停留；因为你不喜欢时光的流逝，所以水流会为你徘徊不前。你想留住青春，你想回到从前。可能吗？现实吗？夫妻也一样，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和把控，不是你想聚就可以相聚，你想离就可以分离。词人无奈，凄凉。为自己的命运。为红颜老去，为青春干枯，也为远方的遥远。

可是，人生就是奇怪，没有缘分，不会相逢相遇，相知相恋，不会滋生爱恨情愁。有缘一起，享受上苍赐予的甜蜜与温馨，享受同居一室的幸福与欢乐。这是人生快慰。一旦分离，各向天涯，身体相隔，心灵相思。你想着我，我恋着你。恋恋不息，念念不忘，一样的心思，一样的情感，哪怕远隔万水千山，哪怕远隔天上人间。无法阻止，无法停歇。相思苦恋甚至像洪水泛滥，随时决堤，汹涌而出，淹没身心；像猛兽出山，惊天动地，气壮山河，随时吞噬生命。不是有人为了爱恋，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这份情纠缠词人，折磨词人，想停歇不能，想驱散不能，像减少也不能。刚刚眉头舒展，眼眸精神，一下子，又涌上心头，翻江倒海，乱麻一团。谁能解得开？谁能放得下？心中有爱，爱而不得，人生悲凉。心硬如铁，铁血冷漠，人生悲凉。词人不是心肠冷硬之人，只是因为太过执着，太过深情，所以，一生负重，一生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