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公三略》,如果简单地顾名思义,其作者当为黄石公。《隋书·经籍志》就持这样的看法,认为《三略》作者是下邳神人:“《黄石公三略》三卷,下邳神人撰。”而所谓的下邳神人,就是那位历史上名声显赫,曾授张良(子房)以兵书的黄石公。然而,问题并不像《隋书·经籍志》作者所理解和叙述的那么简单,黄石公是否拥有《三略》一书的著作权应当大大地打上一个问号!只要我们细读一下《史记·留侯世家》的有关记载便可以发现其中的疑窦了。
《留侯世家》叙述的关于黄石公传授张良兵书的基本经过大致如下。秦王朝末年,政治暴虐,民怨沸腾,社会大动乱正在迅速酝酿之中。当时,出身于韩国贵族的张良,为了报亡国毁家之仇,不惜重金收买了一名刺客,企图在博浪沙刺杀巡行途中的秦始皇,殊不料功亏一篑,刺客的大铁槌误中了秦始皇的副车,暗杀行动以失败告终,这就是宋末文天祥《正气歌》中所诵的“在秦张良椎”历史事件。张良行刺未遂,为朝廷所通缉,被迫隐姓埋名,流亡于下邳(治今江苏睢宁北)一带。
有一天,百无聊赖之中的张良信步来到下邳的一座桥上。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位身穿粗布麻衣的老人。这老人到了张良跟前,一抬脚将自己的鞋子甩到桥底下,然后极不礼貌地对张良说:“小子,下去给我把鞋子捡上来!”张良愕然地看着老人,心里想,这位老人也太不懂事理了,本不愿理睬他,可看到老人确实已经上了年纪,与他也不宜计较,于是强忍着火气,下桥帮老人将鞋子给捡了上来。老人不但不道谢,反而得寸进尺,把脚一伸,又冲着张良说:“给我把鞋穿上!”张良闻言真是感到又可气,又可笑:从哪儿冒出个神经兮兮的老头子。心想既然已经把鞋捡上来了,那就好事做到底,干脆再替他穿上得了,于是跪下身子给老人穿上了鞋子。老人一句话未说,扬长而去。张良很吃惊,呆呆地站在原地目送老人远去。没过一会儿,老人又返了回来,对张良说:“小子,看来你还是可以教育培养的!五天之后天亮时分,仍然到这个地方来见我。”张良意识到这位老人并非寻常人物,便跪下恭敬地回答道:“是。”
五天后天亮时,张良如约来到桥上,但老人已经先到那里了。他一见张良,便怒气冲冲地说:“约好了与我老头子见面,却迟到了,这像话吗?”说完扭头便走,并扔下一句话:“五天后早点来!”五天之后,鸡刚报晓,张良就提前赶到了桥上,不料又是老人先期抵达。老人恼怒地说:“你又落在我后面,这是什么道理?五天后再早点来。”又过了五天,这次张良学乖了,还未到半夜,便来到了桥头等候老人。过了一会儿,老人也来了。他见张良比自己先到,高兴地说:“这一回你小子做对了!”于是从衣袖中拿出一部书,递交给张良,说道:“读了这部书,你就可以成为帝王的老师。再过十年,你一定会功成名就。十三年后,你我将在济北见面,谷城山下的黄石,那就是我。”说完老人便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在世上出现过。
天亮之后,张良返回潜居之所,打开那部书一看,原来是一部兵书,名叫《太公兵法》。张良很珍视这部兵学奇书,时常诵读体会,韬略水平日见提高,后来果真辅佐刘邦推翻秦朝,翦灭项羽,成就了一代帝业。十三年后,张良跟随刘邦途经济北,果然在谷城山下找到了黄石,于是将黄石郑重取回,恭恭敬敬地供奉起来。去世前,又命家人一定要将黄石与自己一起下葬。其家人依言而行,每逢祭祀时,连同黄石也一起祭祀。后来,人们就把那位不知姓名、来历蹊跷的授书老人,尊称为黄石公。
根据《史记》的这段记载,我们知道,张良从黄石公处得到的兵书,当为《太公兵法》,而不是《三略》。《太公兵法》,即托名西周开国功臣姜太公撰著的兵法。由于姜太公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以韬略而著名的军事家,因此后人普遍热衷于将自己撰写的兵书假托姜太公之名,以行于世,“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1]。于是自先秦至秦汉,乃至隋唐,社会上流传着为数不少名目各异但同属《太公兵法》范围的兵学著作,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类”与“道家类”分别著录的《周史六韬》六篇、《太公》二百七十三篇,《唐太宗李卫公问对》所提及的“《太公·谋》八十一篇”“《太公·言》七十一篇”“《太公·兵》八十五篇”,等等。另外还包括了流传至今,被列为《武经七书》之一的《六韬》,甚至古代重要兵书《司马法》,按《唐太宗李卫公问对》作者的观点,也属于《太公兵法》系列的兵学著作,“周《司马法》,本太公者也”[2]。
所以,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三略》是否同属于《太公兵法》系列的兵书。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则《隋书·经籍志》称黄石公授给张良的是《三略》,《史记·留侯世家》称黄石公授给张良的是《太公兵法》,其实质是一样的,两说之间并无根本的矛盾,仅仅是一为专称,一为泛指。反之,则两者之间显然互相抵牾,黄石公实非《三略》的作者。
按照《唐太宗李卫公问对》作者的观点,《三略》如同《六韬》,同属于《太公兵法》系列的兵书:“张良所学,太公《六韬》《三略》是也。”[3]宋代施子美在其《三略讲义》中进一步作出说明:“《六韬》《三略》,本《太公兵法》,而谓之《黄石公三略》者,按前汉张子房(授)[受]书之事,老人指谷城山下黄石以为己,而其所授之书,乃《太公兵法》,后世因而谓之《黄石公三略》,亦如《诗》本夫子所删也,后世谓之《毛诗》,以其出于毛苌之所训也。《黄石公三略》,其此意欤?”[4](www.daowen.com)
将《三略》视为《太公兵法》系列的一种兵书,这在某种程度上的确能够解决《史记》与《隋书》记载上的歧异。然而,若进一步考索,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释,即为何同为黄石公所授之《太公兵法》,《三略》被后人冠上了《黄石公三略》之称,而《六韬》却没有人称其为《黄石公六韬》呢?
施子美对此做了回避,明代刘寅觉得这个问题绕不过去,于是在其所著的《三略直解》中提出了自己的假设:《三略》属于《太公兵法》系列,但《三略》一书可能经过了黄石公的推演,故被后人冠以《黄石公三略》的名称。刘寅的具体分析是:“按《汉书·艺文志》云,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并不言有《三略》者。汉成帝时,任宏论次兵书,分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种,共五十三家,而《三略》亦不载焉。史称张良少匿下邳,与父老遇于圯桥,出书一编,曰:‘读此则为王者师。’遂去,旦日视之,乃《太公兵法》也。《通鉴纲目》亦曰:‘张良与沛公遇于留,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公善用之,常用其策。与他人言,辄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遂不去。’《正义》曰:‘《七录》云《太公兵法》一帙三卷。’唐李靖亦云:张良所学,太公《六韬》《三略》是也。然则《三略》本太公书,而黄石公或推演之以授子房。所以兵家者流,至今因以为黄石公书也。”[5]
刘寅这个假设从表面上看,是可以自圆其说的,因此获得不少学者的首肯,如清代朱墉在《三略汇解》中云:“《三略》本太公所著,黄石公推演之以授子房,曰:‘读此则为王者师。’……其大要在执微守雌、尊德尚功,不用阴谋诡计,故子房有儒者气象……《上略》所引皆曰《军谶》,《中略》皆曰《军兵》,《下略》独无所引,而自为言也。”[6]
然而,遗憾的是这个判断并没有得到有力的史料佐证。在这种情况下,要比较可信地判定《三略》的作者及其成书年代,最根本的途径,乃是具体分析《三略》本身的内容,把握其文字内容、思想意蕴所反映的时代特征。
对《三略》本身内容进行细致的分析后,我们可以发现,《三略》不可能是秦汉以前的作品。第一,《三略》带有明显的大一统兵学的特点,它着重关注和探讨的是“安天下”“治天下”的原则和方法,更多体现的是治军、驭将的目的与手段,而不再把重点置于作战指导原则的阐发,这都表明它是国家统一背景下的军事理论总结,而不是战乱或实现统一过程中的兵学思想。总之,它是政兵书而非纯兵书。第二,基于大一统兵学的根本属性,《三略》的许多具体原则都表现出安邦治国的价值取向。如强调“释远谋近”以维护和巩固国家的统一,又如将“夺其威,废其权”作为君主处理与将帅关系的基本准则,也与孙子及《六韬》所提倡的“君命有所不受”观点迥异其趣,等等。第三,《三略》虽然突出体现了大一统兵学的特点,但这种大一统是汉以后内圣外王、“霸王道杂之”式的大一统,而并非专尚武力,以法家为唯一指导思想的秦王朝式大一统。第四,从文献记载的蛛丝马迹看,《三略》的成书年代略晚于战国末年成书的《六韬》一书。《六韬》在战国后期即有记载,当时的庄周曾见过《金版六弢》,西汉的《淮南子·精神训》则明确提到《豹韬》,高诱注说:“《金滕》《豹韬》,周公、太公阴谋图王之书。”[7]而《三略》见于著录的时间则要晚得多,其名最早出现于东汉末年陈琳所作的《武军赋》,而其有案可稽的文字内容引用,最早也是在东汉初年。[8]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三略》成书不早于秦汉,黄石公本人似不是《三略》的作者。
其实,《三略》成书于秦汉之后,历史上早已有人指出。如宋代的王应麟在其《困学纪闻》中说道:“魏李萧远《运命论》:‘张良受黄石之符,诵《三略》之说。’言《三略》者,始见于此。”王氏自注云:“汉光武诏引《黄石公记》,未有《三略》之名。”[9]其意不言自明。清永瑢总纂的《四库全书总目》中,《黄石公三略》提要亦云:“盖自汉以来言兵法者,往往以黄石公为名。……今虽多亡佚不存,然大抵出于附会。是书文义不古,当亦后人所依托。”[10]当代学者持相似看法的更为普遍。许保林先生《黄石公三略浅说》、张文才先生《中国兵书十大名典·黄石公三略·前言》、宫玉振先生《白话三略·前言》,对这个问题均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不约而同认定《三略》成书不可能早于秦汉,黄石公并非《三略》一书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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