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汉书·艺文志》在中国古代学术发展史上具有提纲挈领、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承载了先秦至秦汉学术形态演变的基本脉络,是后世梳理、认知、评判先秦及两汉学术的最重要凭借。因此,还原《汉书·艺文志》形成的历史场景,再现《汉书·艺文志》编排的内在逻辑,梳理《汉书·艺文志》论列学术的基本考量,对把握先秦至秦汉的学术文化整体面貌与基本特征具有关键的意义,而后世对于先秦至秦汉学术文化上若干重大问题的争论,也往往是以《汉书·艺文志》为探讨的逻辑起点与核心。套用明代兵学家茅元仪评论《孙子兵法》的话来说,就是“前《汉志》者,《汉志》不遗;后《汉志》者,不能遗《汉志》”。
《汉书·艺文志》(简称《汉志》)是《汉书》“十志”之一。它首先是记载“六艺”百家文献的图书总目录,其内容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略,共收书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但同时又是体现先秦至两汉的学术文化发展总成就、总趋势与总特征的理论总结,因为在叙录书目的同时,《汉志》在每种图书之后均有“小序”,在每一“略”之后均撰有“总序”,对先秦至两汉的学术文化的源流、嬗变、特色、价值、影响,都有系统的梳理与全面的总结。
我们认为,图书的目录分类,不能单纯地视为目录学问题,而是学术思想文化发展状态与特征的综合性、集中性体现,即准确折射了其所处时代的“学科建设”面貌与特色。《汉志》在这一点上有尤其明显的反映。经史子集图书四部分类法,是历经荀勖《中经新簿》、阮孝绪《七录》,至《隋书·经籍志》(简称《隋志》)最终确立的。[1]虽说这一分类法在目录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与价值,但是明显偏重纯学理的图书分类,与《汉志》的目录体系和学术旨趣有显著的差异。稍加分析,我们能发现,在《汉志》中,实用之学与理论之学是结合在一起的,“七略”实际上是“六略”。它传承西汉刘向《别录》及刘向之子刘歆《七略》而来,在刘氏父子的学术总结基础上集萃撮要,遂成文献总目和学术渊薮。
第一略“辑略”,即导言、通论,紧接而来的“六艺略”,就是理论指导,《诗》《书》《礼》《乐》《春秋》《易》,即国家的统治思想与文化;“诸子略”,就是中国的学术思想流派;“诗赋略”,就是文学艺术作品;“兵书略”,就是用于指导战争实践的理论及其相应的操作方法;“术数略”,近似于现代的理科;“方技略”,颇类似于今天学科体系中的工科。这些都是属于自然科学范畴的东西,但经史子集分类法里淡化了这些操作性、实践性的东西。这样的图书目录分类,从学科体系构筑上考察,显然更全面、更系统。所以,我们今天认知国学,不应该仅仅局囿于经史子集,而理当超越它,回归到《汉书·艺文志》的学科传统中。西周时期的“六艺”,是培养“全人”人格的,德、智、体、美全方位发展,有精神思想的指导:“礼”“乐”。有自然科学知识、文化技能的掌握:“书”“数”。也有军事技能、操作实践能力的培养:“射”“御”。但孔子之后的“六艺”却变成了纯粹的经典文献学知识。换言之,我们今天弘扬国学,要真正超越经史子集的传统,回归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中国传统学术的原生态。实际上,经史子集是次生态,原生形态应该是“六艺”之学,就是从西周的“六艺”之学,一直延续到班固《汉书·艺文志》的“六略”之学。
在《汉书·艺文志》中,兵家并没有被列入“诸子”的范围,兵学著作没有被当作理论意识形态的著述来看待。[2]“诸子略”的“九流十家”中,兵家未能占据一席之地,完全被排斥在外。当然,兵书也有它自己的学科归属,即“兵书略”,但是它的性质实际上与“术数”“方技”相近。清代章学诚认为这就是古书性质上“体”与“用”的不同在图书分类上的反映:“夫兵书略中孙吴诸书,与方技略中内外诸经,即诸子略中一家之言,所谓形而上之道也;兵书略中形势、阴阳、技巧三条,与方技略中经方、房中、神仙三条,皆著法术名数,所谓形而下之器也。任、李二家,部次先后,体用分明,能使不知其学者,观其部录,亦可了然而窥其统要,此专官守书之明效也。”[3]近人杜定友亦认为:“古之学术有道器之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诸子之学,所谓道者也,为无形之学。术数、方技,所谓器者也。虚理实事,义不同科。”[4]显而易见,从某种程度上讲,《汉志》“六略”,前三“略”——“六艺”“诸子”“诗赋”,属于同一性质,可归入“道”的层面;而后三“略”——“兵书”“术数”“方技”,又是一个性质近似的大类,属于“术”的层面。“道”的层面,为“形而上”;“术”的层面,为“形而下”。“形而下”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讲求功能性的,是工具型的理性,它不尚抽象,不为玄虚,讲求实用,讲求效益。由此可见,兵书切于人事,其性质属实用之学,与术数、方技相类,这一点,在汉代学术区划与图书分类中,自然要有鲜明的体现:“《七略》以兵书、方技、数术为三部,列于诸子之外者,诸子立言以明道,兵书、方技、数术皆守法以传艺,虚理实事,义不同科故也”[5]“《七略》以兵书、方技、术数为三部,列于诸子之外,至后世而皆列入子类,较为简括。然《七略》所以分者,重颛门之学也。《艺文志》云:‘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术数,侍医李柱国校方技。’盖兵书、方技、术数非颛门名家不能通其法,故校书之人可与诸子同列,此部次所以独精”[6]。
至于“六略”之学之所以向“四部”之学嬗递,其原因何在?我们不妨做一个大胆的猜测,即,除了魏晋门阀制度背景下,史部著述数量由于谱牒学、方志学等发达而剧增等文献积累内容变化的具体原因外,也与中国文化性格特征、价值取向的转型有内在的关系。这种转型,从本质上来概括,就是由“尚武”转向“崇文”,由阳刚转向阴柔,由进取转为守成。在先秦乃至两汉社会中,人们普遍推崇“尚武”精神,“执干戈以卫社稷”才是正儿八经的事业,只有孔武有力的武士,才是人群中的精英、社稷的靠山、国家的栋梁,所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7],讲的就是这种时代风尚。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说,“吾国古代之士,皆武士也”[8]。顾先生所言,是可以信从的。齐景公年间“二桃杀三士”故事中的“士”,显然是武士而非文士。而《孙子兵法·谋攻篇》云:“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这里说“杀士”而非“杀卒”,很显然,即使是在春秋后期,“士”亦专指“武士”。他们是“国士”,地位崇高,万人钦仰:“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9]因此,《左传·昭公元年》载郑国贵族徐吾犯之妹择婿时,弃衣冠楚楚“盛饰”、扭捏作态的公孙黑(子晳)而取“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的公孙楚(子南),其理由就是公孙楚粗犷强悍,有一身的蛮劲,“子晳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
这种价值取向,至两汉而未改,故张骞敢于横绝大漠,致力于“凿空”;班超勇于进取开拓,“投笔从戎”;陈汤能斩钉截铁发出铿锵有力的时代强音:“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种“尚武”的文化精神,折射到当时的图书目录分类,就是“兵书略”独立成为一“略”,是一级学科,学科门类与“诸子略”并列。兵家高于儒、道、法、墨等其他诸子。姚名达有谓:“(《七略》)其稍可称者,惟视实用之‘方技’、‘术数’、‘兵书’与空论之‘六艺’、‘诸子’、‘诗赋’并重,略具公平之态度。”[10]可谓谠论。但是,在后来“崇文”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浓厚的历史背景下,兵家的地位日趋低落,兵书的总量相对萎缩,“兵书略”作为一大独立门类被取消,归入“子部”之中,且日益边缘化,由“蔚为大国”退化为“蕞尔小国”了。在图书数量尚不多的汉代,《汉书·艺文志·兵书略》著录的“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四类兵书相加,尚且有53种。而到了清代编纂《四库全书》之时,图书数量与品类较之于汉代,其增长不啻有千倍、万倍之多,谓之为汗牛充栋、浩如烟海,也不为过。可收入《四库全书》的兵书,则少到只有可怜的20种。[11]这就是目录分类变化背后,学术文化变迁的一个显著事例。
秦代推行法家政治。法家学说的基本特色是“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12],“信赏必罚,以辅礼制”[13],主张强化君主专制,以严刑峻法治民,厉行赏罚,奖励耕战,巩固封建土地私有制,建立统一的集权国家,以农致富,以战求强,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等等,轻视和否定教化,独任刑法,刻薄寡恩。“及刻者为之,则无教化,去仁爱,专任刑法而欲以致治,至于残害至亲,伤恩薄厚。”[14]可见法家的核心宗旨是崇尚暴力,仇视文化,与民为敌,因此,秦朝统治之下,“燔《诗》《书》,坑术士”已成为政治正确。在这样的时代主题下,兵学的理论建树当然乏善可陈,只有吉光片羽残存于秦朝建立前夕成书的《吕氏春秋》一书之中。(www.daowen.com)
进入汉代之后,情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与秦王朝仇视和灭绝文化的立场与态度不同,西汉王朝的统治者相对重视文化的积累与发展,尤其注重对实用性较强的学术文化的提倡。兵学是实用之学,直接关系到政权的稳定与否,因此为统治者所关注,搜访和校理兵书就是这方面的重要举措之一。
据史籍记载,汉代对兵书的搜集整理工作主要有三次。第一次是汉高祖在位时“韩信申兵法”:“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15]而整理兵书,韩信与张良也是当时最为合适的人选,他们的兵学造诣是时人公认的,也为汉高祖刘邦所充分肯定:“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16]韩信和张良两人,一个长于实战,另一个擅长谋略,于不同的兵学文献各有所长,“张良所学,《太公六韬》《三略》是也;韩信所学,穰苴、孙武是也”[17]。两人合作起来,自然是优势互补,相辅相成,能够做到珠联璧合,别开生面。
其实,在此之前,汉初相关的制度建设过程中,所谓“申军法”也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项内容,与兵书的搜集整理亦有密切的关系:“于是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诗》《书》往往间出矣。自曹参荐盖公言黄老,而贾生、晁错明申、商,公孙弘以儒显,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18]有关这次整理兵书的具体情况,史无明载,在今天已无法了解其详。但是,大致可以推测的是,限于汉初干戈未息、经济凋敝,“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19]的客观政治经济条件,以及“挟书律”未除的肃杀文化氛围,这次整理大约主要重在搜集和遴选。[20]
汉代第二次兵书整理,是在汉武帝统治时期。当时反击匈奴的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为了夺取战争的胜利,统治者对兵学的关注自然又提到了议事日程中。因此,汉武帝除了在中央设立太学,置五经博士,积极提倡儒学之外,还诏令全国,广泛征集包括兵书在内的各类图书典籍:“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21]“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开献书之路,置写书之官,外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22]故当代学者张舜徽尝言:“汉求遗书,自武帝始。搜访既周,网罗自易。自六艺经传外,诸子百家,故书雅记,悉辐凑于京师。盖其初尚未专尊儒术,表章六经,故兼收并蓄,于斯为盛也。”[23]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下,为数众多的古代兵书,从各地源源不断地被送入皇家的藏书场所,于是就有了军政杨仆整理兵书之举:“军政杨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颜师古注曰:“捃摭,谓拾取之。”[24]可见杨仆的工作主要也是搜集兵书,性质上与第一次韩信、张良等人的做法相类似。但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次整理同样尚存较大的缺陷,“犹未能备”。不过,杨仆的兵学文献整理还是应该加以肯定的,因为他毕竟编纂出一部《兵录》。有学者将它看作中国第一部兵学文献目录,其当然是有一定的文化价值的,西汉后期步兵校尉任宏整理兵书时,很有可能曾参考过这部《兵录》。[25]
汉代第三次大规模的兵书整理,是在汉成帝时。当时朝廷命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并在河平三年(前26)由“任宏论次兵书”,“诏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26]可见是由步兵校尉任宏担任具体的整理兵书任务,并由刘向总其成,为整理校订后的兵书增作叙录,就每部兵书的作者、篇幅、内容、理论特色、学术价值及校雠情况作全面、系统的介绍,附于其书之中,上奏皇帝,而后汇总成为一部《别录》。但是,刘向尚未完成这项工作便去世了,汉哀帝又命令刘向之子刘歆接替其父的事业。刘歆乃“徙温室中书于天禄阁上”,埋头进行了多年的整理,“遂总括群篇,撮其指要”,将《别录》所叙录的内容加以梳理与简化,把所著录的图书区分为六个大类,再加上总括性的提要性质的《辑略》,是为《七略》。[27]而东汉史学家班固的《汉书·艺文志》,则是直接渊源于刘向的《别录》、刘歆的《七略》。
这次整理的学术价值与文化贡献显然要远远大于前两次,因为它不仅划分了兵家的各类流派,而且还认真厘定了文字,规范了版本,裁夺了歧义,并深刻揭示了各部兵书的学术价值:刘向、任宏将搜集到的各部兵书,校勘其文字,确定其书名,统一其篇名,排定其篇章次序,撰就其提要,缮写而后成为定本,然后,统一交由国家集中收藏。这次全面系统的整理,使得先秦至西汉中期的兵书基本上能以较完善的面貌存于世,为封建王朝的军事斗争提供切实有效的服务。在这之后,又有《三略》《黄石公素书》《握奇经》等兵书面世,进一步充实了秦汉时期的兵学宝库,而较小规模的具体兵学典籍整理与应用,亦始终没有就此终止。如到新莽时期,王莽依然“征诸明兵法六十三家术者,各持图书,受器械,备军吏”[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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