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选本,我看过一些,几乎都不选《货殖列传》。推想原因是,内容讲古所谓食货、今所谓经济的情况,怕读者感到难,并且干燥。我的看法不同,甚至可以夸大说,《史记》列传七十篇,如果不能都读,挑挑拣拣,不管选取多少,《货殖列传》一定要入选。理由有求知方面的,是往古的经济情况,与社会和人生关系密切,应该知道。这里只说写法方面的,是一,内容复杂,最难写,我们应该见识见识,在太史公的笔下,如何举重若轻;二是本篇想着重说的,是写柴米油盐之类的事,竟也能够融入作者自己的情怀,富有诗意。记得果戈理称自己的《死魂灵》小说为诗篇,我多年来多次读《货殖列传》,也有类似的感觉,分着是看生产、积聚、商贾、财富、世俗、人情等等,而总的则像是读一首长诗,心情随着激荡。
何以故?先岔出去说一点点与本篇有关的意思。计有两点。其一是对本篇的评价,因为太史公没有鄙视富厚,有的人就说是崇势利,羞贱贫,不合圣人之道。孔子确是说过“赐(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所以这样评论也不是无中生有。也有不贬而褒的,如姚鼐说“讥其贱以绳其贵,察其俗以见其政,观其靡以知其敝”,即用意不坏,理据是旧的;又如胡适作《太史公替商人辩护》,说“承认营利致富是智能的报酬,不是傥来之物。这是很替资本制度辩护的理论,在中国史上最是不可多得的”,即誉为开化,理据是新的。我站在褒的一面,还想加个理由,是来于太史公的遭遇。我们知道,太史公是因为无财,不能交赎金,才不得不受腐刑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试想,如果我们也有这样的遭遇,拿起笔,讲财富,会写些什么?恐怕开卷第一回必是子路的“伤哉贫也”之叹。我读《货殖列传》,感到有浓厚的诗意,就因为字句间总像是晃动着一种情怀,即“伤哉贫也”。再说其二,是本篇确是比较难读。原因之一是往古的许多事物,我们感到生疏。这没有补救办法,只好多见而识,求由生变熟。还有原因之二,是头绪多,难得理出个脉络。昔人也有这种感觉,如清朝阳湖派文人恽敬曾说:“《史记·货殖列传》千头万绪,忽叙忽议,读者几于入武帝建章宫、炀帝迷楼。然纲领不过昔者及汉兴四字耳。”这是大结构。大结构之下还有小结构,又各部分都难免夹叙夹议,如果用这样的目光去解析(我试做过),理清脉络是并不难的。
岔出去的话说完,接着前面说这样的题材,如何能够写得有诗意。我的体会,一种,来于用欣赏的态度写所见所闻;另一种,来于用伤痛的心情写感慨和眼泪。
前一种,人各有见,估计有的人会不同意。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我说我的。记得每次读这样的文句: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难解,疑是误字),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
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十)则卑下之,伯(百)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唯卓氏曰:“此地狭薄。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芋),至死不饥;民工于市,易贾。”乃求远迁,致之临邛,大喜。
心里就不只是得所知,而且有所感,禁不住为世道,为人生,更常常联想到己身,而深深慨叹。慨叹可以来于知;而深深,我以为,是来于作者心中和笔下的深情。(www.daowen.com)
再说后一种,简直可以说不只有诗意,而就是用散文的形式写诗。如下面这些就是这样:
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
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
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
表面看是推崇富厚,以至于说长贫贱而好语仁义亦足羞;而其实,这是抒发伤哉贫也的感情而至于愤激,情深,所以应该看作散文形式的诗。如果这种看法不错,我们就会想到一个值得惊讶的情况,是太史公的文笔之妙,竟至于如何枯燥的题材也可以写得富有诗意。《史记》之后,正史由《汉书》起,食货志不少,就不再有这样的妙笔,所以我们读《货殖列传》,就不免有广陵散之叹。
正如《伯夷列传》,这妙笔也会对我们有所启发,这是,枯燥的题材也可以写得不枯燥,办法是注入自己的深情,以求引起读者的心灵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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