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立传,不管依什么法,都应该由传主写起。《史记》就是经常这样的,如《廉颇蔺相如列传》,开头是“廉颇者,赵之良将也”,《魏公子列传》,开头是“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厘王异母弟也”,《李将军列传》,开头是“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伯夷列传》却不然,开头是:“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为什么忽而这样不守常规?还有更不守常规的,是全篇782个字(依古法,不计标点),写伯夷、叔齐,由“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起,中间叙述兄弟让君位,互不相下,都逃走,欲投奔西伯昌(后追尊为周文王)而西伯死,路遇武王伐纣,谏而不从,周灭殷,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到“遂饿死于首阳山”止,只用213个字,不及总数的三分之一。不守常规必有原因,我们无妨猜一猜。一种可能是伯夷、叔齐事迹少,所以变个写法,敷衍成篇。显然,这个理由不怎么强有力,因为同样用常规,可以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另一种可能是兴之所至,因而就忘了常规。这个理由也不成,或更不成,因为太史公著史,是遵老太史公司马谈之嘱,当作“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的大事做的,不会拿起笔而听任兴之所至。兴之所至的反面是有所为。为什么?这要看他于伯夷、叔齐的事迹之外,都写了些什么。我以为,像下面这样的话是值得反复琢磨的: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凭,依赖,恋)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没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三段;第一段意思最沉痛,是世道很坏,干坏事走运,干好事倒霉,使人灰心;天道也靠不住,经常是好人得恶报,坏人得善报。怎么办?于是过渡到第二段,灰心而良心不能泯灭,只好洁身自好,甘于举世皆浊而我独清。可是想到人生一世,甘于独清,究竟所为何来?于是又来个第三段,慨叹有不少隐居之士,道高德重,却没世而名不称,与草木同腐,也不免于心境凄凉。(www.daowen.com)
所有这些感慨与伯夷、叔齐有什么关系?可以说有关系,是这些感慨都是伯夷、叔齐引起的。有伯夷、叔齐饿且死时作的歌为证,歌辞是: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歌的主旨是对世道绝望,所以勾起同样的感慨。也可以说没有关系,因为对于伯夷、叔齐,孔子的评论是“求仁而得仁”,孟子的评论是“圣之清者”,都是由钦佩人品方面着眼,太史公这三段却是躲开本人,大发其愤世嫉俗的议论。这有关系无关系之间,也可以挤出个骑墙但合情理的解释,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酒杯确是他人的,而借,则着重浇自己的块垒。这样做好不好?用制义的清规戒律衡量,这是放松中间的八股,而在大结上用力发挥,不合常规事小,放言无忌,会惹来横祸事大。撇开制义,评论就会是另个样子。比如用两个标准衡量,一是内容的分量重不重,二是感人的力量大不大,我们就都会承认,痛心世道,慨叹人生,分量很重;行文一字一泪,使千载下的人诵读,也禁不住要陪着落泪。说起泪,我们又不能不想到太史公的身世,或加细说,品格、见识、抱负和遭遇。他心在天上,眼却不能不看地上,于是他愤懑,就不能已于言。这可以直截了当,于是他写了《报任安书》;也可以借题发挥,如《伯夷列传》就是这样成篇的。这样,至少我看,这打破常规的写法就不只是也可,而是更好,因为更沉痛,用时下的话说,更有教育意义。
现在可以回到本题,看这笔法之妙可以给我们什么启发。我觉得有两个方面值得深入体会。一是执笔为文,要有分量重的内容。何谓重?不过是发自内心的悲天之怀和悯人之泪而已。二是文无定法,应该随着思路驰骋,有时合了常规,起承转合,可以;有时不合常规,如用兵之背水一战,也未尝不可,甚至未尝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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