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题目来自《隋唐嘉话》:“(南朝)梁(通直散骑)常侍徐陵聘于(北)齐。时魏收文学北朝之秀,(魏)收录其文集以遗陵,令传之江左。陵还,济江而沉之。从者以问,陵曰:‘吾为魏公藏拙。’”故事是一个,反应可以不只一个。其一是无中生有,道听途说,可以破闷,好玩,就传下来。其二是如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所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徐陵出于文章世家,在南朝与庾信齐名,能文自然不在话下,即如一篇《玉台新咏序》,到现在还与《滕王阁序》并驾齐驱,公推为骈文的标准。可是那位魏公也非同小可,专说他的大著《魏书》,用骈体写《释老志》,无论着眼于文还是着眼于史,都不能不点头称叹。他的弱点在人品,据说有些传的抑扬,是以送礼多少转移的。这且不管,因为徐陵为他藏的是(文的)拙,不是(人的)秽(当时不少人骂《魏书》为秽史)。其三是既信故事的真,又信徐陵的眼眶太高,确是瞧不起才一举付之东流水。如果这样的所信不错,那就这位徐公的“厚”的高风也值得点头称叹。我为什么忽而唠叨起这些呢?不是想泛泛地说,有些文(包括我的许多不三不四的在内),与其写不如不写,与其印不如不印。人微言轻,有兴致涂抹,又恰好得机会变成铅字,从而换得二三十元稿酬,以略改冯谖“食无鱼”的困境,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我想说的是人不微言不轻的,与其写不如不写,可是写了,与其印不如不印,可是印了。“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惭愧,已经加倍孟子四十不动心之年而仍不能不动心,于是有时就想到这位徐公的为魏公藏拙的厚意,或说高风,不禁感慨系之。
这是指什么?不得不具体说。是一年多以前,偶然进某书店,见架上摆着金岳霖先生的遗著《罗素哲学》,我当然要买来看看。先要说说这“当然”。当年我一阵发神经,对任何事物都想问问所以然,于是一失足就掉在哲学的大海里。与罗素拉上关系,除与白头博士合著的三卷木《数学原理》以外,几乎他的所有著作都读了。喜欢他的人文主义思想,清晰的思辨学风,以及轻快而风趣的文笔。金先生治西方哲学,是由罗素入门并以罗素为根基的。几十年来,零篇论文不计,专说成本著作,《论道》,自成系统,可比斯宾挪莎的《伦理学》。《逻辑》,我还记得初读时的印象,是分析入微,能见人之所未见。《知识论》,这是西南联大时的讲义,七十万言,一稿,跑警报时失落了,重写,早完稿,直到1983年才由商务印书馆印出来。我的领会,知识论是哲学的门,也是哲学的根,因为所谓知,如果不经过真伪对错的思辨,就十之九是无证的迷信,而指手画脚云云就必致成为捕风捉影。大概就是因此,这本书金先生用力最多;成就呢,至少是与《论道》和《逻辑》同样,不是拼凑常见,而是成一家之言。我细心读一遍,觉得处处都显露出哲学家的本色,想得深,分析得细,对于常识认为毫无问题的也绝不轻信。当然,人各有见,我觉得也有不足之处。其一是一处,借用笛卡儿的老套,知是“我”知,“我”是怎么回事?我希望金先生能碰碰这个,他没有碰。其二是不只一处,有的判断失之信多于证,如说共相的确实在,逻辑保证时间不会打住,不能化有为无,真理客观存在并不变,我总觉得其中还有问题。但小不掩大,这部大著终归是——怎么说呢?从小处说,是我劝许多中青年的话:“身体要锻炼,广播操,太极拳,迪斯科,都可以。头脑也要锻炼,最好是硬着头皮,啃一遍金岳霖先生的《知识论》。量大,理深,难,估计有些地方会看不懂,甚至多半不懂,但还是要看,因为只有看了,你才会知道,在知识方面,原来以为绝不会有问题的,竟是靠不住。此后,你虚心了,胡思乱想化为脚踏实地,才有可能真正走入求知的门。”这是一剂苦药,古语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所以虽然很少人肯吃,我还是坚信它是治愚昧的良药。说到这里,可以转回来了,只是一句,因为金先生所著,讲罗素的,我就不能不看看。
看目录,有序有跋,都是金先生的弟子所写。依旧习惯,先看序跋。其中有些话使我感到意外,如:“需要指出的,当时极左思潮已成为普遍流行的指导思想。金岳霖先生在写作《罗素哲学》的过程中难免受到一定的影响。”(序)“不过金先生这部书也受到写作时的客观条件的限制和‘左’的思潮的影响,这点,周礼全同志在《序》中已指出了。我们在整理这部稿子时,曾对第一章作了一些删节,其他各章也有个别字句作了订正。”(跋)评价哲学的著作也是哲学著作,除了自己的理性(借用康德的名称)以外,还听从了别的?我同金先生没有交往,所知只是昔年那几本书,所以看到这些话,不由得把书放下,闭目凝思了一阵子。
我当然要看看“受到一定的影响”的真面目。一鼓作气看完,感触不少,想说的话也不少。只能大事化小,因为内容太专,用少量的浅易的话说不清楚;而且,话太直必不合时宜。但又不宜于含胡了之。折中之道是说一点点不很专的。先泛泛说,是我觉得:一,世态多了,哲学少了;二,批判(今义)的气氛浓了,平心静气的气氛淡了。再具体说,更要一点点,只举几处为例。
一处,第21页说:“归纳非常之重要。它是根据已往概括未来;根据已经经验过的,概括尚未经验过的;根据已经知道的,概括尚未知道的认识方法。归纳说不通就是知识说不通,也就是科学说不通。”罗素继休谟之后,怀疑归纳法的准确性,是因为归纳法要以自然界永远规规矩矩为靠山,我们怎么能知道以及进一步担保自然界必是永远规规矩矩?又只能乞援于归纳法。所以这里的关键是拿出归纳法之外的自然界必是永远规规矩矩的证据来,而不是科学知识不垮台的希望。金先生是精研逻辑的,当然知道演绎法和归纳法的价值的区别,这里想是为了批判罗素,就用不了了之的办法把问题抹去了。(www.daowen.com)
又一处,第130页说:“罗素的感觉论以感觉材料为出发点。感觉材料的地位或身分是相当于感觉映象的。感觉映象不是作用于我们感观的客观物质事物,它不是感觉的对象,而只是感觉的内容。在论感觉时,罗素没有谈到对象与内容的分别。在特定的场合上,他还反对关于对象与内容的分别。不管他反对也好,不理会也好,这个分别是客观的存在的。”(加重点是我加的)不无条件地信客观,是多数哲学家共有的精神病;但既已成为病,就要用药来治。不同的哲学家有不同的处方,但有个共同点,是接受什么,要有非常识性的证据。这里金先生为罗素开了处方,即字下有加重点的那些,都是常识性的,而且是未经延请就溜进来的,有如约翰逊博士脚踢的石头,推想罗素如还健在,是会付之一笑的。
又一处,第131页说:“这一替换本身就是唯心主义。同时,由于这个替换是在感觉或感觉材料范围之内进行的,而感觉或感觉材料按罗素的说法只是感觉者个人的事,因而这个唯心主义就不能不是主观唯心论。”这会给人一种印象,是用帽子代替辨析,那就看似有力而实际无力了。
再说一处,第134页说:“上面好像把这个割裂只是看作认识问题。它当然是认识问题,但它不只是认识问题。它涉及到阶级偏见。……不仅是认识不清,而且是为了适应他(罗素)的阶级偏见。”这使我想到他的《知识论》,第98页说:“本书底作者非常之佩服罗素。罗素底思想有缺点,我们也不必讳言。有些缺点或许是他自己所承认的,有些也许是自己所不承认的。”同样是说罗素,说缺点,时间靠前是学者口吻,靠后不是,我是既敬重罗素又敬重金先生的,所以不能不加倍地感到遗憾。
使人感到遗憾的地方还有很多,只好总而言之,譬如与《知识论》相比,我读那一本,所得很多,读这一本,除了知人论世以外,说严重些是几乎毫无所得,因为浮面加人主出奴,正是哲学之大忌。这本书是金先生下世后出版的,序跋都说有问世的必要。人各有见,至于我,出于敬重金先生之诚,总是想在问世与不问世之问,还是走徐公孝穆的老路,为魏公藏拙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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