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的熟人送来几种书,其中一种是1991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胡适选集》,胡明编选。我翻了翻。所选文,只有极少数没见过,如最后一篇《所谓“曹雪芹小像”的谜》就是。生熟不同,翻看时待遇也就不能一样:有的只看看题目;有的大致翻翻;少数从头到尾,并捉摸捉摸。仍是老习惯,看了难免有些想法,憋在心里不舒服,或不应该,所以决定写出来。
由巨而细,先说总的。这本选集是《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选集丛书》的一种,那就先说说这套丛书。据说计划编选五十种,即收所谓家五十位。这就颇值得赞扬几句。可赞扬的理由有浅的,是敢往大处想,而大的,通常反而未必能赚钱。理由还有深的,是,至少我看,谈治平,求治平,都应该以提高人民的教养为根本,如何提高?一种稳扎稳打的办法是供给像这套丛书所包容的精神食粮。食粮(限于配称为食粮的)价值有高有低,比如与很多主要为赚钱的所谓辞典相比,这套丛书的价值是高的。
高还来于选人。选五十,够不够,合适不合适,也会有问题,这里不谈。只说五十之中包括胡适,也就值得赞扬几句。何以值得赞扬?不是因为我同他有师生之谊,选了他我心里舒服;而是因为在样板戏中他是绿脸人物,绿脸人物居然也成为座上客,这表示一种精神风貌的变换,具体说是由不容异己变为也容异己,因为难,所以值得庆幸。美中不足,是“编者前言”和“胡适学术思想概述”里还保留一些旧风貌的尾巴。我的私见,供给这类精神食粮,好吃不好吃,吃了有益无益,最好留给吃的人自己去品尝,去评论;越俎代庖,有如给孩子东西吃,说“这是香蕉”,“这是臭豆腐”,紧跟着说“这是香的”,“这是臭的”,多余是小事,强人从己就成为大事。
没有什么人强,说香蕉香,臭豆腐臭,或反过来,说香蕉不香,臭豆腐不臭,当然都可以,也应该。那么,这本选集我看了,上面说有些想法,究竟是香呢,还是臭呢?题目太大,不好作,也不想作。只好损之又损,专说读了最后谈曹雪芹小像一篇之后,一时想到的一些情况以及因之而生的一些感慨,具体说是,关于曹雪芹的身世及其生活情况,既然迷红,当然就愿意多知道,但求多,用的方法应该是汉学的,不应该是轻信的。两种方法正好相反:汉学是有充足的证据,没有或极少相反的可能,才信;轻信是植根于希望,由希望而推想,甚至幻想,有某种情况,于是寻找,或偶尔碰上什么材料,就不再管更多的相反的可能,就信。不幸是近些年来,追寻曹雪芹遗迹的,可以举已故的吴恩裕为代表,用的方法大多是反汉学的,始于希望,终于轻信。最典型的是西郊的故居,吴晓铃先生告诉我,墙上那些诗句,绝大多数抄自《西湖二集》,鄙陋,可是轻信者竟看作曹雪芹的手迹了。还有,民间住屋,乾隆早期的至今未变,即以北京郊外而论,能找到百分之一吗?何以这几间能够硕果仅存?可是听说,轻信者人多势众,还是把它辟为纪念馆,供人参观了。
言归正传,专说那幅曹雪芹小像。记得我最初见到是四十年代末,友人曹君送我的一张照片。其时我也由希望出发,信以为真。因为不疑,所以几次见到叶恭绰先生,并没有问及这件事。其后,到八十年代,一次听周汝昌先生说,像是启功先生也说过,这幅画像还有问题。究竟有什么问题,不知道,也未想深究。这次拿到这本选集,看目录,最后一篇竟是谈那幅曹雪芹小像的,如旧病获新药,赶紧打开看。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竹林前斜倚石而坐的人是一位得意的翰林公,并不是失意的曹雪芹。这样说,我是看了一篇短文就倒向胡适,是否也是轻信?我说不是,因为胡适这样论断,所据及推理是汉学的。为了既明确又省力,抄关键的部分看看:
这幅画上画的人,别号“雪芹”,又称“雪琴”。但别无证件可以证明他姓曹。……我在三十年前看了这些题咏,就对此画的主人李祖韩君说:“画中的人号雪芹,但不是曹雪芹。他大概是一位翰林前辈,可能还是‘上书房’的皇子师傅,所以这画有皇八子的题味,并且有‘上书房’先后做过皇子师傅的名翰林如陈句山(兆仑)钱萚石(载),钱晓徵(大昕)诸人的题咏。题咏的人多数是浙江江苏的名人,很可能此公也是江浙人。总而言之,这位掇高科,享清福的翰林公,决不是那位‘风尘碌碌,一事无成’,晚年过那‘蓬牖茅椽,绳床瓦灶’生活的《红楼梦》作者。”(www.daowen.com)
那些题咏的口气都是称赞一位翰林前辈的话。皇八子的题咏更是绝对不像题一个穷愁潦倒的文人的小照的话。
吴恩裕没有看见那幅画的许多题咏,就相信这些名人题咏的真是曹雪芹的小像,……可怜这些富于信心的人们!他们何不想想:收藏这幅画像的李祖韩君为什么始终不肯抄寄那许多乾隆朝名人的题咏呢?
对比便知,对于一种旧事物的认识,这是汉学与轻信战。谁胜谁负呢?理是汉学胜。事就未必然,如这幅画像仍旧钻入各种有关红学的本本就是好例。所谓曹雪芹故居仍旧有人去看,发思古之幽情,也许应该算作更好的例。
限于信一幅画像,几间平房,是小事。但小事的根基,或说性质,会牵涉微言大义,即混淆是非。而这微言大义又必致扩张,及于诸多利害攸关、必须明辨是非的大事。如何明辨?一言难尽,扣紧本题说,出版一些提倡汉学精神的书,纵使一木之孤,难支大厦,终归是必要的,有深远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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