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几十年前某有名文人说过:“与其读经,不如读史。”这样说,经是取流行义,其中多有圣贤的训诫,可以指导我们如何思,如何行;可是这类训诫,至少用现代的眼看,常常未必合理,因而遵照办理就会思僵化,行荒唐。史也能与人以训诫,但不是直接的,要因取见理;这理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理,虽然也不免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影响,总是来于反求诸己,比较可靠,至少是有较多的可接受性。经还有非流行义,那是章学诚在《文史通义》里说的:“六经,皆史也。”这是说,都是文献,即使宣讲训诫,也可以看作古人思的痕迹,亦史也。那就接受章学诚的看法也好,某有名文人的话,前半要随着放弃;后半呢,我看是仍以保留为是。盖如《旧约·传道书》中所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世异,人还是性相近也,所以鉴往可以知来,读史仍会有大用;至少是小用,见旧戏重演而不至感到惊奇。
读史,因事见理,就难免判断是非。这大不易,因为分辨是非不能躲开标准问题。举例说,多种正史尾部都为列女立传,这诸多列女所以能够入史,绝大部分是由于甘心做男人私产,所谓贞,所谓节,这是一种标准;近年来变了,卓文君、潘金莲等成为女豪杰,因为要的不再是贞节,而是自由,这是另一种标准。一定是后来居上吗?通常是这样;但这不能充当原则,因为那就会成为,一切都是昨是而今非,也就会没有是非。没有是非,盲人骑瞎马,怎么活?所以还得要是非。一面是要,一面是难定,问题大,非三言五语所能说明;幸而不是本文所想辨析的,可以按下不表。只说读史,要有史识。这也大不易。亚圣如孟老夫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很高明,可是以武王伐纣为证,推想殷民必列队欢迎,不抵抗,就变为不高明,因为这是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冲突,而且,军队总是唯命是从的,怎么能不刺刀见红呢?以斥虚妄闻名的王充也是这样,许多经传的传说他不信,很高明,可是自己推想传说的来由,常常愚陋可笑,又成为不高明。这两位都是推求实况,表现为缺少史识。进一步评定是非就更难。如先秦政治方面的重大史事,思想,孔孟的仁政(或说王道),措施,商鞅的变法,究竟应该如何评价?至少我看,都是一言难尽的。问题复杂,所以不追求是非则已,追求就更离不开史识。
依时风,要说我们是文明古国,在“过去”,任何事物都占上风。史识方面当然也不能例外。事实也许就是如此,如著史的,论史的,我们都可以举出不少像样的人物。著史表示史识,有间接和直接两种形式,以《史记》为例,纪传,写这些人不写那些人,记这些事不记那些事,这样记不那样记,是间接表示史识;纪传后的“太史公曰”,写看法,写感慨,常常一字一泪,是直接表示史识。表示史识,还有写为通论的,如刘知幾《史通》就是。这类对史事的评断,不管是间接的还是直接的,我们同意的还是不同意的,都值得我们参考。
说这些干什么呢?是因为想到后起的一股歪风(严格说是歪的文风),心里有些别扭,想发点小牢骚。这是指古文兴起后的所谓“史论”,重点已经不是评古人的史事,而是作自己的文章。有人也许会说,吃饱了干点别的好不好,何必管古人的闲事!所以要说一下原由,文病是传染病的一种,必须提高警惕,以防止传染。说病之前,还要先说说同名可以异实,以免玉石俱焚。史论有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的,如苏洵作《六国论》,是反对宋朝廷不争气,其子苏轼作《留侯论》,是借张良事以自勉,等于来个友人相劝“不要起急,忍忍就过去了。”这都是扫自己门前雪,古人门前,有雪没雪,并不在意。
像吕祖谦就不同了,著《东莱左氏博议》(通称《东莱博议》),抓着古人的某些言行,以流行的所谓纲常大道理为戈矛,这里刺一下,那里刺一下,以显示自己的不同于凡俗,并能写翻案文章,就不再是扫自己门前雪,而是前论古人,后教来者,也就不能不产生影响。什么影响?《东莱博议》躯体太大,不好说,要找个小块头的做替身。那是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直到现在多种古文选本选,并赞叹不置的。因为短,无妨抄出来看看。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www.daowen.com)
不算标点,整整九十个字,据说文以短小为上,当然是一篇妙文了。在昔人眼里,妙还不只此也,如沈德潜就曾越诗境而捧此文,说:“语语转,笔笔紧,千秋绝调。”绝调是好到无以复加,想当还包括内容方面,是转而加紧,就把“世皆称”驳得体无完肤。其后还可以加上现代选评家的看法,是值得一唱三叹,并起而效尤,以期古为今用。
真是这样吗?我看不是这样。原因是,这是典型的后期史论,具有史论的通病,是声势浩大而内容稀松。何以言之?表达是为内容服务,先说内容。关键在于得一士则可以制秦,这,不要说我们现在不相信,就是王荆公自己,总当自信是“一士”吧,而得神宗之青睐,竟至变法难通,可见天下大事,并不像书呆子想象的那样容易旋转。换句话说,先秦时期,六国破灭,秦统一,是历史的必然,说得一士(还不是齐君得)就可以扭转历史,是躲开史实作文章,拿笔时候兴高采烈,放下笔,顺文章之藤摸史实之瓜,是自己也难免要失笑的。失笑而写,这股力量是由韩柳起的古文传统来,因为酷爱文的声势,有时就连理也不要。算不清有多长时期了,讲文史的都宣扬古文运动的进步性,因为立志破骈四俪六。我看呢,专就表达方面说,是各有所敝。打个比方说,骈体有如挑帘出来,一定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古文变为一定要鸣锣喝道,如果我们推重的是平实自然,那就扭扭捏捏和虚张声势,同样成为可厌。
还应该进一步说说表达的虚张声势。这是重气势,前期,古文家称为气,后期,到桐城派就发展为“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八项,其实说穿了不过是,语句化平实为曲折,多用几个呜呼和之乎者也矣焉哉而已。表面看,像是这样铿锵一下也有好处,至少是关系不大,其实不然。原因是会有影响,事实也正是有了影响。一种是家门之内的,是腔调日重而情理日轻,如王荆公这篇所谓妙文就是这样。另一种是闯到家门之外,就成为八股文作法的一个重要源头(也许通过经义文的中间站),其特点是只有腔调而没有内容。
说到此,我自己也觉得像是动了肝火。其实对于这位拗相公,无论是人还是文(包括诗),我都怀有深深的敬意。不过敬是一回事,某篇作品的好坏是另一回事,敬就更要推心置腹,言己之所信。最后说说,言所信,还有古为今用之意,计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关于眼往外看的,不要总是用旁人的眼镜,一提起文言文就是唐宋八大家;应该摘掉眼镜看,觉得好,想想为什么。这方面还是小节。大节是关于下笔写的,不要再走古文以及八股那条路,内容总是子曰诗云,轻如烟雾,而以腔调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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