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启功韵语读后-张中行全集民贵文辑

启功韵语读后-张中行全集民贵文辑

时间:2023-08-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查日记,1990年3月7日晚往师大访启功先生,承赠新出版之《启功韵语》,继续看,至12日晚看完。仍以启功先生的著作为例,如《启功丛稿》,读的过程中也曾一再叫好,可是不敢拿笔。从成就方面看,《韵语》也是鼎,可是内容性质有别,所以去年有人约写评介,我曾想试试。妻已亡,并无后。读启功先生的俳谐韵语,还是我以为,要透过嘻嘻哈哈看到严肃,甚至看到啜泣。

启功韵语读后-张中行全集民贵文辑

查日记,1990年3月7日晚往师大访启功先生,承赠新出版之《启功韵语》,继续看,至12日晚看完。读书,读的过程中,读后,都会有些看法。但未必可以写成文字,甚至发表。原因多种。仍以启功先生的著作为例,如《启功丛稿》,读的过程中也曾一再叫好,可是不敢拿笔。原因很简单,是手无缚鸡之力,不敢妄想扛鼎。从成就方面看,《韵语》也是鼎,可是内容性质有别,所以去年有人约写评介,我曾想试试。杂事多,一扔就是半年多。其间《读书》1990年第11期刊出一篇介绍,据说是启功先生的一位高足写的,我看过,觉得全面而平实。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我还想试试吗?不只还想,而且决定拿笔,不再拖延。这积极的态度也有些理由。总的说,那位高足写的是前台的情况;我想写后台,换个说法是想深挖,泄底。何以要这样?说来话长。长之中还有缠夹。即以我同他的交往为例,我想尊他为师,他不干;他想称我为前辈,我不干。不得已,求助于佛门,写信,都是称对方为上人,自署沙弥弟子。总之是交往时间很长,可以说是深知。启功先生老年发福,面团团,不玩笑不说话。有时甚至玩笑到说假如真,如不只一次说,字写得好,没什么秘密,只是笔画位置停当;还有一次说,他买的王铎,有一张是假的。对于这样的玩笑话,有些年轻人毕恭毕敬地听,大概不敢不信,我则报之以微笑,因为确知他不过是说说好玩。对他的韵语,多一半为俳谐体,也应作如是观。从正面说,是俳谐的背后有东西。那东西很重,他藏着,甚至你说有他也会不承认。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我想学一次丰干饶舌,以他的韵语为例,录后台之相,泄泄底。

由“天命之谓性”说起。启功先生幽默,乐天,处险如夷,当然与天命有关。与天命相对的是由学而来的修养、见识等等。幽默,以及笔下的俳谐,有百分之多少来自先天,多少来自后天,我不知道。只说表现于外的乐天,他不只是宋人说的“万物静观皆自得”,而且是忙观也自得,例如一生相依为命的老伴故去,他写诗悼念,很悲痛,有时候闭户目触遗物,也许泪下沾襟吧,可是开户,求法书者蜂拥而入,他又笑呵呵了。这是前台的亮相,或说面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为其根柢的心的状态。用我的巡视后台的眼,看到的情况就颇为复杂。以下依先后想到的次序说说。

佛家推崇般若,般若是出世的智慧。启功先生有打折扣的般若,或说入世的智慧,虽然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却知道有不少华贵的山是假山,不少名为清净的水是坏水。一己之力终归是有限的,又能怎样呢?欲回天地,兼善天下,理想很好,却难于实现,因为他没有达。另一端,装聋装瞎也不易。两难中挤出一条小路,是用俳谐以表示“看透了”。像下面这首《贺新郎》(咏史)就是这样的:

古史从头看,几千年,兴亡成败,眼花缭乱。多少王侯多少贼,早已全都完蛋。尽成了,灰尘一片,大本胡涂流水账,电子机,难得从头算。竟自有,若干卷。

书中人物千千万。细分来,寿终天命,少于一半。试问其余哪里去?脖子被人切断。还使劲,龂龂争辩。檐下飞蚊生自灭,不曾知,何故团团转。谁参透,这公案。

这眼光很高,就一小针能见大血说,超过司马温公的《资治通鉴》。还有更高的,是也用这种有穿透力的眼光看自己。举一首《沁园春》(美尼尔氏综合症)为例:

夜梦初回,地转天旋,两眼难睁。忽翻肠搅肚,连呕带泻,头沉向下,脚软飘空。耳里蝉嘶,渐如牛吼,最后悬锤撞大钟。真要命,似这般滋味,不易形容。

明朝去找医生。服“本海啦明”“乘晕宁”。说脑中血管,老年硬化,发生阻碍,失去平衡。此症称为,美尼尔氏,不是寻常暑气蒸。稍可惜,现药无特效,且待公薨。

“生死事大”是佛门的口头禅;知最后必“公薨”而视为无所谓,这种达观态度只能由洞见底里来。

看透了,也未尝不可以沉默。启功先生却宁愿走庄子的路,即《天下》篇所说:“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韵语》中这类突梯滑稽的妙文随处可见,只举一首《鹧鸪天》(乘公共交通车)为例:

这次车来更可愁,窗中人比站前稠。阶梯一露刚伸脚,门扇双关已碰头。长叹息,小勾留,他车未卜此车休。明朝誓练飞毛腿,纸马风轮任意游。

像这样的眼所见,身所经,用庄语表现就不只费力,还显得太迂了。

说到此,会不会有人认为,启功先生是太史公《滑稽列传》中人物?如果有这种想法,就大错特错。因为,如果我有分组之权,我大概要把他放在阮籍、刘伶那一群里。他的幽默,什么都看似无所谓,是表面。表面之下还有东西,至少我看,是悲天悯人之怀。有这样的怀,必认真,为理想锲而不舍。其实他正是这样,所以在学问、见识、为人,以及书画等等方面,都有超常的造诣。只是因为他的性格、兴趣,或者还要加上学问、见识等等,趋向于“不可与庄语”一以贯之,于是在依常情,宜于庄语的时候,他也大开其玩笑。如很多人都赞叹的《自撰墓志铭》就是这样:(www.daowen.com)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其中叙事多真,评价多假。何以要这样?我看是正如阮籍等人,流是蔑视礼法,源是重视礼法,因为直道行不通,所以出奇兵,行间道。读启功先生的俳谐韵语,还是我以为,要透过嘻嘻哈哈看到严肃,甚至看到啜泣。不如此,你跟着也嘻嘻哈哈,就必致轻则皮相,重则上当。

以上录后台之相完了。还要从文学史的角度,说说这类俳谐韵语的重要性,或说值得重视的,共有三点,都属于打破常规性质。常规之一是,昔人写诗词,除了极少数,如王梵志、牛山四十屁之类以外,都是当作名山之业,正襟危坐写。正襟危坐就不得开玩笑。启功先生在这方面可以说是胆大如天,竟把常规一脚踢开。不顾常规,好不好?有人也许说不好,如评苏词之非当行。人各有见,可以不管。我们总当承认,这是创了一条新路。有新,等等瞧,总比没有好。常规之二是,写诗,尤其词,总不能离开浅斟低唱的柔情。启功先生的韵语里没有,就是悼念老伴的二十多首里,也只是说“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而没有说“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男子汉大丈夫,不儿女情长,像是没什么了不起。其实不然,中国诗的传统,起于《关雎》,一开头就“辗转反侧”,可以为证。启功先生由这神仙窟中逃出来,应该不应该另说,总得算是难能。常规之三是,写诗词要用文言雅语。我在拙作《诗词读写丛话》里甚至举出理由,其一是现代词语,五七言难于容纳,其二是波音747没有蹇驴有诗意,说写诗词难得不用文言。启功先生却不管这一套,于是像这样的语句,“这次真完蛋”“一捅马蜂窝”“狂赛马拉松”“一堆符号A加B”“血压不高才二百”“不靠咱们这站台”,就都谱入平平仄仄平。这不是旧瓶子装新酒,而是连瓶子也新了。能否通行?总值得作旧体诗词的人仔细想想。

上面说到上当。还要提醒一下,不要以为启功先生惯于俳谐,就不能作正襟危坐的,如果那样想,又会上当。记得前两年我为晋南玄翁的选集写跋文,谈到诗,说启功先生喜作俳谐体,不过一旦正襟危坐,就不让古人。如下面两首:

艳说朱华冒绿池,西园秋老几多时。赏音最是尧章叟,爱看青芦一两枝。

(《朱荷》)

灯火长廊自一时,画船笛韵夜行迟。月波荡漾流歌板,花气回环逼酒卮。人迹尽随红烛焰,客心长系绿杨丝。如今西压桥边路,添得铿然杖一枝。

(《偕友人行经西压桥,听谈北海旧游》)

说是不让古人,总不为过吧?

就这样,这本《韵语》篇幅不大而内涵不少,有新有旧,有庄有谐,有显有隐,从我的印象方面说,是高在真率加巧,所以越细嚼越有味。

想说的说完了,忽然想到又犯了秀才之病,纸费了不少,还没写到驴字。最后补说,这本《韵语》共五卷,前有自序,并有作者半身笑影及手迹十七幅,佳纸精印,精装,定价九元,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出版。因为我喜欢这本书,所以不避代作广告之嫌,说了以上这些连启功先生也未必首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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