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诸君想当都知道,这题目是借用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的最后一句。借用就不免将就。应该表明我的本意:先生指顾随先生,用不着说;风可以指作风,可以指文风,这里指文风,虽然文风也是作风的一种;就文风而言,山高指已定的成就,是就我的感知说,水长指未定的影响,是就我的希望说。这最后一部分的山高水长,意思还可以说得具体些,是成就很高,学步或进一步发扬光大之,虽然理当如此,却是不容易。
古人说,名者,实之宾也,意思是有名者必有实,所谓名下定无虚士;有实者必有名,所谓乃脱颖而出。其实则不尽然。纵目看古今,可以发现,有不少人是名过其实;还可以推想,必有不少人是实过其名,甚至有实而无名。如顾随先生就是实过其名。这样说,是因为,有不少亲近古典文学甚至研究的人也不知道,“五四”以后还有这样一位;而相反,某些人,即以诗词曲而论,只浅尝而大讲多印,却给人一种既专又精的印象。是非颠倒是世间的常事,不计较也罢。
因为顾先生是实过其名,关于名,限于最具体的经历,这里要补说几句。顾随(1897—1960),字羡季,别号有苦水、述堂等,书斋名倦驼庵,河北省清河县人。在本县上小学,永年县上中学。先入天津北洋大学,后转入北京大学,学英文,1920年毕业。一生过进学校面对学生、回家面对稿纸的生活。先教中学,在河北、山东等地;后教大学,始于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终于天津河北大学前身的天津师范学院,中间较长时期在北京,有师范大学、北平大学、中法大学、中国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大学等处。在大学主要讲诗词曲,因为有才,博学,文方面的,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举例说,佛家的禅,一般读书人总是畏或歧视而远之的,他却也读,并有很深的造诣;书法学乃师沈尹默,圆劲流丽,几乎可以乱真。为人朴厚,热情,健谈,教学有法,据我所知,受大教益的弟子不少,其中如加拿大籍华人叶嘉莹女士,与缪钺合著《灵溪词说》,红学家周汝昌先生著《诗词赏会》,都能抒己见,间或发前人之所未发,这本领有些就是从顾先生那里学来的。
以下可以转为说著作。上面说顾先生有才,恕我狂妄,他作古多年之后还说他兼有名士气。名士气的表现之一是可在乎应在乎而不在乎。他笔下出东西不少,出于口中的更多,可是除了自印几种诗词曲著作以及发表于报刊的一些零篇论文之外,大概自己都不留存。留存的一些,作古六年之后,“文革”的风暴起来,仍因属于“反动学术权威”而被清算,自然又失落不少。八十年代初期,评价旧学之风有变,也是借了叶嘉莹女士外援的光,印全集以期嘉惠后学并纪念死者的梦想终于成为现实。集作品显然有困难。克服困难的办法只能是众力成城加不求全责备。在这方面,除顾先生幼女顾之京以外,叶嘉莹女士和周汝昌先生都尽了不少力,如附录的《驼庵诗话》(兼论词),语简练而理精深,就是根据叶嘉莹女士的八册听课笔记整理的。我应该多尽力而尽力很少,只据听编佛学期刊《世间解》,集为谈禅的《揣籥录》。这样东拼西凑,只得五十余万言,印为一册,大概只能算作拾零吧?内容分上下两编,上编讲学,下编自作。讲学部分分为六组:第一组讲词,主要为苏辛词;第二组讲诗,主要讲曹操、李白和杜甫;第三组讲曲,主要讲关汉卿;第四组讲小说,主要讲《小五义》《说岳全传》和鲁迅;第五组讲《文心雕龙·夸饰》篇;第六组讲佛学,主要是禅和佛典文学。下编包括三部分,词选、诗选和杂剧选。以下还有附录的《驼庵诗话》,以及叶嘉莹女士的长篇评介《纪念我的老师清河顾随羡季先生》。
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于1986年出版,我得到一册。查扉页的题记,是顾先生三女之惠寄来,6月收到的。翻看一下,虽然知道遗漏不少,但慰情聊胜无,还是既安慰又高兴。两三年来,我忙于其他杂务,没有机会再看。又是6月,三年之后的,一时得闲,需要读点什么,想到这本书。拿出来,择要看了一遍,所得和感触都不少。觉得应该写点什么。不是为死者,因为拙作《负暄琐话》有《顾羡季》一篇,已经把纪念的意思说了。写是为生者,用现在通行的话说,是他的文风有教育意义。这教育意义限定我写必须大题小作。大作就不能不谈他作的诗词曲(指杂剧)以及对诗词曲或说文学作品的看法。这不合适。先说作品,原因之小者是难讲。难至少有两种:一是牵涉的面会太广,以词作而论,如谈造诣和风格特点,也许就不能不提及沈尹默和俞平伯;二是“诗无达诂”,难于说清楚。原因之大者是时至今日,对这些还有兴趣的已经很少,没有人愿意听,当然以不讲为是。再说看法,这触及文学作品的各个方面,包括古今,太多,还是小节;大节是太深,比如诗词表伤感的情意究竟好不好,李飘逸、杜沉着能不能分高下,等等问题,都是看似实有、伸手又抓不住的,至少在这里,还是以躲开为是。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多,但有用,至少是能够启发我们想到一些流行的文病,所以有教育意义。我想到的有三个方面:一是读书能够深入体会,不在表面滑;二是敢于并惯于说己见,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三是行文敢于并惯于以本来面目见人,没有八股气、讲章气、刺绣气和烟雾气。以下依次举例以明之。
一、关于读书能够深入体会。为了避免头绪纷繁,这里所谓书限于我国古籍。读古籍,正确理解不容易,深入理解更不容易。障碍有文字的,某符号表某义,古今常常不同,因而以今度古就常常会失误。障碍还有义理的,如“道可道,非常道”,常道指什么?不常的道指什么?很麻烦。更麻烦的障碍也许是意境的,“池塘生春草”,都说好,何以好?难言也。难言而还得言,这就需要心里和笔下(或口中)有大功夫。在这方面,我很佩服顾先生,他体会得深,而且说得出来。以苏、辛词为例,他选讲了三十六首,辛词《水龙吟》是这样讲的(为了读者能见庐山真面目,只好照抄):
水龙吟 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于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借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千古骚人志士,定是登高远望不得。登了望了,总不免泄漏消息,光芒四射。不见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一登广武原,便说:“一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陈伯玉不乐居职,壮年乞归,亦像煞恬退,一登幽州台,便写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况此眼界极高、心肠极热之山东老兵乎哉?
此《水龙吟》一章,各家词选录稼轩词者,都不曾漏去。读者太半喜他“落日楼头”以下七个短句,二十七个字,一气转折,沉郁顿挫,长人意气。但试问此“登临意”究是何意?此意又从何而来?倘若于此含胡下去,则此七句二十七字便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与彼大言欺世之流,又有何区别?何不向开端两句会去?此正与阮嗣宗登广武原、陈柏玉登幽州台一样气概、一样心胸也。而且“千里清秋”“水随天去”,浩浩荡荡,苍苍茫茫,一时小我,混合自然,却又抵拄枝梧,格格不入,莫只作开扩心胸看去。李义山诗曰:“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层楼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与稼轩此词,虽然花开两朵,正是水出一源。此处参透,下面“意”字自然会得。好笑学语之流,操觚握笔,动即曰无人知,没人晓,只是你自己胸中没分晓。试问有甚底可知可晓?即使有人知得晓得了,又有甚么要紧?偏偏要说无人知,没人晓,真乃痴人说梦也。前片中“遥岑”三句,大是败阙。后片中用张翰事,用刘先主事,用桓温语,意只是说,欲归又归不得,不归亦是空度流年。但总不能浑融无迹。到结尾处“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更是忒煞作态。若说责备贤者,苦水词说并非《春秋》,若说小德出入,正好放过。
通篇不及词句的释意,这是意在为上智说法。话都是评论,或说自己的体会。说开头两句为一首的主宰,好,理由与王国维《人间词话》推崇“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是一路。其次是“落日楼头”以下七个短句,“一气转折,沉郁顿挫,长人意气”。可是这终归是由开头两句生发出来。所以最值得赞叹的还是开头两句,因为意境深而高,有阮籍登广武原、陈子昂登幽州台,物我混一的胸襟和气概。也同于工国维,顾先生论词特别喜欢早期的,李后主、冯延巳、二晏、欧阳修等,意境幽渺而语言平易自然,所以说“遥岑远目”三句不好,因为有拼凑用力的痕迹。辛弃疾填词喜欢用典,顾先生也不喜欢,因为,除了与平易自然不一路以外,还有借古人事表今意,总难得圆融无迹。
一般选本很少有这样的讲法,是都错了吗?当然不是,理由还是人各有见加诗无达诂。我想说的只是,专就解古典文学作品而言,近年有一种风气,曰解析,或赏析,甚至曰辞典,办法都是,重复句意之外,随着说几句修辞性质的好好好。话不少,都是在浮面上滑来滑去。读者所得呢,轻则看了等于不看,中则胶柱鼓瑟,重则把缺点也看成优点。总之是应该发人深省反而堵塞了思路,或者说,应该导向阳关大道反而引入死胡同。我有时甚至想,如果还想走上阳关大道,即主要靠自己的眼力深入体会,最好是不看,至少是少看解析、赏析一类书。要多看顾先生这样的。其中也许有不少或很多偏见,但他有见,不是在浮面上滑,就能够启发读者深思。思的结果也许是觉得顾先生的所见并不都可取,甚至都不可取,这也好,因为可以证明自己已经有了靠自力走上阳关大道的能力。
二、关于说己见,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只由《驼庵诗话》中抄一些例:
(1)文学上变态固可怕,但白痴更可怕,这种人便毫无心肝,不要说思想,根本便没感觉。欣赏田家乐者盖皆此种人。
(2)在黄(山谷)诗中很少看出人情味,其诗仅表现技巧,而内容浅薄。(www.daowen.com)
(3)曹子建有觉而无情思。《美女篇》虽亦写情思而情不真、思不深。
(4)而陶有的诗其“崛”不下于老杜,如“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第九首)然此仍为平凡之伟大,念来有劲。常人多仅了解“悠然见南山”,非真了解。
(5)太白自然,有时不免油滑;老杜有力,有时失之拙笨。各有长短,短处便由长处来。
(6)长吉幻想极丰富,可惜二十七岁卒。其幻想不能与屈原比,盖乃空中楼阁,内中空洞。
(7)或以为苏、辛豪放,六一婉约,非也。词原不可分豪放、婉约,即使可分,六一也绝非婉约一派。
(8)放翁诚实,看到就写,感到就写,想到就写,故其诗最多,方面最广,不单调。初读觉得清新,但不禁咀嚼,久读则淡而无味。
(9)中国咏梅名句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此二句甚有名而实不甚高。此二句似鬼非人,太清太高了便不是人,不是仙便是鬼,人是有血有肉有力有气的。
(10)纳兰词只是不失赤子之心,此外更无什么东西。
所说多与常见有距离,有的甚至像是唱反调。谁对谁错?难定,也可以不管,因为这里想着重说的,不是“结论”的对错,而是“方法”的对错。方法有截然不同的两种:一种,依传统或随时风,人云亦云,是言己之所“闻”;另一种,不管来源如何,都要用自己的思辨能力衡量一下,然后言己之所“信”。就个别说,所闻也许是对的,所信也许是错的;但就长远和总体说,都言己之所闻,结果必是停滞和僵化。所以应该推重己见,提倡说己见。不幸这很不容易。举我自己感触比较深的二事为例。其一是关于古典诗文的评价的。很长时期以来,不少人,提到文,脑子里回旋的只是《古文观止》,甚至更收缩,只是《古文辞类纂》,限于八家。这种观点最明显地表现在各种选本上,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篇。其中有些,如出于韩文公的,思想浅薄,装腔弄势,以所谓气吓人,就很坏。为什么还选?追根问柢,自己不思索,人云亦云而已。其二是关于议论的表白方式的。常见的办法是,或大举,是引经据典,某某权威如何如何说,所以必是颠扑不破云云;或不大举,只是照本宣科,鹦鹉学舌,也就像是可以颠扑不破。真是颠扑不破吗?如果总是引经据典和照本宣科,这个问题就永远不能解决。所以,再说一遍,就不能不推重己见,提倡说己见。在这方面,顾先生是值得效法的,虽然他的己见,我们未必都同意。
三、关于笔下以本来面目见人。法国哲学家笛卡儿说过,读好书像是跟高尚的古人谈话。这是一种面谈的境界,以之为标准,有些作品,如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之类,是上好的,因为不只情意真实恳切,而且如见作者其人。可惜中古以下,文网日密,文人的矜持气日增,执笔为文,把自己的录像也全盘献与读者的越来越少了。顾先生是罕见的例外。举《揣籥录》第五章《不是不是》的开头为例:
中秋重九俱已来临,而又过去,天地肃杀,草木黄落,已是淮南子所谓“长年悲”的时候了。文人诗人,这些日来,饮酒,持螯,赏菊,登高,插茱萸,看红叶……(原有)正在闲里偷忙,静中取闹。这都不干苦水的事。苦水却别有一套,则是每年此时的照例文章,其名曰伤风,作烧,头重,骨疼,而又加之以咳嗽。其实年年如此。毫不新鲜,今年满可以不须如此,然而仍然必得如此。有趣自然不见得。痛苦么?一个人如果常常生病,便不免习而安焉,是一位外国文人的话:病久了,药的滋味也觉得是可留恋的了。何况古德曾谓“病中正好着力”乎?
有一位大师。大约亦是伤风之余,二堂却说:“维摩病,说尽道理;山僧病,咳嗽不已。说尽道理,咳嗽不已;咳嗽不已,说尽道理。”苦水如今素咳嗽行乎咳嗽,一并无言可说,无理可申,只管咳嗽不已。然而昨夜中行道兄亲自送到《世间解》第四期,而且叮嘱说:“《揣籥录》的第五篇也该着手了。”苦水应之曰:“唯,唯。”这唯唯并不是敷衍语,应酬语,却是佛家底不打诳语。自交了第四篇的卷子,我便已拟定了第五篇的题目,即是现在写在篇前的四个大字:不是不是。
这样的开头,有人会觉得,正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对应之道大概是删吧?其时我忝为主编,却不这样看,而是觉得,读这样的文稿,不只见其文,而目见其人。什么样的人?或哭或笑的人,推心置腹的人。这就使文中的情意增加了重量。报刊上常见的宏论绝大多数就不然,而是有文无人,虽然声势浩大,却常常苦于情意像是不真,死气沉沉,因而读了会感到没意思。现在想,那时候所谓意思主要指兴趣;其实,笔下以本来面目见人,如果看作一种写作态度,其意义就不只是读来有兴趣。无妨大而言之,这态度的表现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积极的好处且不管,消极的,就可以正说之前瞻前顾后,因而想和说各行其是的文风。这文风还可分化为四种气,或单干,或合流,即一篇中兼而有之。以下分说这四种气。一种是八股气,即用空话、大话、假话以宣扬既定的什么理。这种气源远流长,所以量最大,也就较难发觉,因而最值得警惕。另一种是讲章气。也是讲理,却未必是八股的理。特点在讲法,正襟危坐,隔几句就来个“必须指出”或“应该牢记”,表现为唯我独正确的样子。也可能是独正确,但是,就不能变道貌岸然为谈笑风生吗?再一种是刺绣气。最多地见于所谓美的散文中,形容词语很多,话曲曲折折,表现为扭扭捏捏,有颜色而无筋骨。这是文笔制造的一种境,现实中是没有的,所以不真实,并不可取。还有一种是烟雾气。办法是把不常用的术语、意义不鲜明具体的词语,先求多多益善,然后嵌在既冗长又不平顺的句子里,结果就使读者见文字之形而不能轻易地把捉其意义(也许竟至没有明确的意义)。据我所知,这种文风是近年来兴起的,有些人不只爱好,而且有理论,曰朦胧。依我国的传统,诗,尤其词,有些,其情意是难于把握的,但那是情意,不是语言。用刀而求其不能割,这想法总是有问题的。所以,就说是偏见吧,我还是爱读顾先生那样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而且把面容和内心都献出来,让你看。
三个方面说完,结尾要照应开头,又想到山高水长。山高了,水也许不能长吧?真是逝者如斯夫!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