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诸公想必都知道,这题目是来自杜甫诗的半句话,其前还有半句,是“文章千古事”。文章,寸心,前面都没有语法学家所谓定语,是只说自己呢,还是也包括他人呢?专说这后半句,如果也包括他人,那就不把俗语旁观者清排斥在外。杜老是诗人,我的体会,说这些,意不在立法而在发点小牢骚,所谓文章,所谓寸心,都应该指自己的。这是不是表示,文章是自己的好?分量大概没有这样重,因为寸心所知还有失。十拿九稳的理解应该是,涂涂抹抹,看似轻易,因为可能传世,就成为大事,而其中甘苦,只有自己知道得最清楚。这里说甘苦,不说好坏,因为评论好坏,至少是有时,就不能丢开旁观者清。
为什么忽而想说这些呢?是两三个月之前,接到周汝昌先生一封信,其中又有评论拙作《负暄续话》的话。抄与本文有关的如下:
年底冗甚,灯下犹病目强读《续话》。读至《汪大娘》,以为此堪压卷,其它即不复读,亦无不可也。此文他人不肯、亦不能为者。故习不改,作诗咏之:
不遇张中老 谁传汪大娘 久思旗俗古 未敢放言昌
何计“奴才”目 长牵数舍肠 老来依一女 心地即天堂 拙句绝不能佳,然亦“只此一家,并无分号”耳。……拜读《续话》已过泰半,约而论之,合文与质,《汪大娘》第一,其文渐近自然,其质厚重无比。《(诗人)南星》居次,其文境平淡而境高,故皆上乘。余篇不能与之并肩(不是不好)。……《药王庙》一则不及他篇精整,亦乏精彩,可算败笔。(www.daowen.com)
周先生是我誉为有六朝气的人,发言常常是兴之所至,如以旁观者清的秤衡之,精当与否虽然未必保险,真则绝无问题。还是言归正传,说对拙作的评论。他用举例法,把《续话》的一些篇分为上中下三等,我是不是要全部接受?本诸“禹闻善言则拜”的古训,我应该全部接受。但是遇到困难。是不久以前,编中学生读物的某君同我说,《续话》中《药王庙》和《杨舅爷》是朝花夕拾性质,他们想选,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我写这些以为只有既白发而又感到无聊的人肯看,你们以为孩子们也无妨看看,因而选,这是你们的自由。这件事了结,却给留个尾巴,是对《药王庙》的评价有了分歧,怎么办?“禹闻善言则拜”的办法行不通了;想处理,也许只能走杜老的路,“得失寸心知”吧?
那就说说得失寸心知。寸心在自己的胸膛之内,所知自然是主观的。主观的所得也可以分类。由近于客的主到纯主排个次序,先说定高下。我半客气半主气,不只一次说,所写都是不三不四的,有些灾了梨枣,是借了主编大人有眼无珠的光。这是说,与周汝昌先生的褒语相反,即使可以抽出一篇,摆在其他篇上面,美其名曰“压卷”,也终归是不高明。
其次说同是不高明之中是否有异。这很多,因为看的角度可以很多。比如看篇幅,有的长,有的短,看题材,有的写人,有的写地,这些都无关大体,可不在话下。值得说说的也许只有下笔时寸心的状态。打开窗户说亮话,是关于情的。这有的显,有的隐;隐的也许分量更重,也就比较难写。还有个分别,我觉得比较重大,是有的浓,有的淡;浓,未必难写,却不免于牵肠挂肚。而碰巧,《药王庙》一篇是属于浓的一方这样说,没有与周汝昌先生抬杠之意,只是寸心所知,原来如此。
最后说说可以称为纯主观的,是对于所写各篇,是否有爱恶,至少是多爱少爱之别。我想了想,忽然想到昔年上大学时期,听杨宗翰先生讲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时说的话。他说,对于剧中人物,即如威尼斯商人,作者也是爱的。我的体会,这所谓爱,是指用虔诚的心写,而一旦写成功了,以《红楼梦》为例,且不说黛玉、宝钗,就是薛蟠、焦大,也就成为作者的宠儿。说宠,有自我陶醉之嫌。为了避免误会,要尽快撇开自己,或改记事理为表愿望,就是,执笔为文,心要虔诚,写成除了求不愧对读者之外,还要争取,自己看见也会生些,哪怕是很轻微的,怜爱之情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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