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大人也各有所好,有的来要夜读漫笔。我说我的斗室里有个现代化的玩意儿,电视机,家中的老中青入夜要看,我久已不能夜读。他说非夜读,只要读而漫笔也可以。我只好搜索枯肠,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就想到不久前谈《骨董琐记》的一篇小文,其中开头引友人所告西方某名家的妙语,是“你要想获得新意,就看看旧书”,并举《庄子》为例,以表示欣赏。那篇到此为止,言不尽意,这次无妨就顺上次之藤,摸这《庄子》之瓜。先要坦白说明,我虽然确信这部书多妙意,多新意,却并不常看。原因有可想见者,是忙加懒;还有不可想见者,是喜新意而又怕某些新意。例如倒数第二篇《列御寇》中有这样的话,“知道易,勿言难”,我不“知道”,却常常率尔操觚,看到此话,味其新意,能不汗颜吗?桑榆之年,为养生计,只好挑挑拣拣,于是就想到倒数第一篇《天下》中的“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像是可以并值得唠叨几句。
循古代书序或总论放在书的尾部之例,《庄子·天下》是一篇评论当时各学派得失的重要文章。文想是出于庄派学者之手,其中评论庄子的写作,是:
其书虽瑰玮(奇特),而连抃(宛转)无伤也。其辞虽参差(不循规蹈矩,忽此忽彼),而诡(有风趣)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
这最后八个字,多年以来,我一直推为属文的最高境界。何以说最高?可以比试比试。一时想到的如《毛诗序》,是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如《文选序》,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都说得不错,或说相当精彩。说相当,表明不是最高,因力心所感与文所写之间,没有(至少是非必有)《庄子》那种欲罢不能的劲儿。我以为,上好的诗文应该有这种欲罢不能的劲儿。(www.daowen.com)
这种劲儿要有根。分说是两种。一种,确有所见,而且有悲天悯人之怀,于是就欲罢不能,心意变为文字。我们可以说这种文是喊出来的。另一种,挚情动于中,或悲或喜,强烈到不吐就不能忍,于是也就变为文字。我们可以说这种文是哭出来的。分说是方便说,实际常常是,心意与挚情混在一起,变为文字,使读者既有所知,又有所感。有所知,会报以点头,有所感,会报以落泪,能产生这种效果的文字,我们也应该混同而言之,曰哭喊出来的。
用这样的标准衡量,古,四部九流,今,充斥于报刊书架的,究竟有多少够格呢?推想是有,但不会很多。情况还会随着时间的水流而有变化,具体说是后来居下,因为时间越靠后,文与名利的关系越紧密,比如说,一篇八股可以换来状元及第,一部小说可以换来作家的头衔,心里本不充实,也就勉强拿笔了吧?充实从而不可以已的文篇就不是这样。为篇幅所限,只举文和诗各两篇为例。文如司马迁《报任安书》,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诗如杜甫《羌村三首》,陆游《沈园》,文过长,不便引,单说诗,如“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都是一字一泪,不写出来憋在心里是必受不了的,此之谓“不可以已”。有的——应该说很多,如魏收的“秽史”,韩愈的“谀墓之文”,名声在外,不用说了,就是传世而大名鼎鼎的,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王勃的《滕王阁诗序》似乎也不能算,因为是临时抓公差,属于打鸭子上架一类。等而下下之,如应制诗,是看着皇帝的脸色作的,都是皇帝说某物香,就跟着喊香,说臭,就跟着喊臭,其价值就可想而知了。
以上都是说古事,今呢?为了世故,以少说为是。但希望还是无妨说说的,就是,率尔操觚,灾了梨枣之后,最好是自己用《庄子》这个标准衡量一下,合,大佳,不合,焚笔砚可以不必,总当知所警惕吧。到此,爱人以德的诸公会问,那么,你呢?说来惭愧,对于“彼其充实,不可以已”这个境界,虽然高山仰止,却终于望道而未之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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