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1993年10月15日《新民晚报》第12版《博闻》栏转载一篇谈老作家与电脑写作的文章,说周有光早已用电脑写作,王蒙也是用电脑写作,所以在社科院文研所的一次笔会上,“大多数与会者建议应让冰心、夏衍这些老前辈学会用电脑写作”。冰心反应如何未谈及。夏衍有反应,是办不了。我非作家,只因为有时也涂涂抹抹,中间派(师辈用毛笔,为老派;徒辈用圆珠笔,为新派),用钢笔,一笔一画,人不能脱离时代,也就曾碰到与电脑写作的关系问题。
我近年以来才常常涂抹,是因为到了近年,说话略不合乎子曰诗云,才不至有加冠的危险。先是写得快些,因为家中有幼小尚未自己挣饭吃,可以代为誊清。后来幼小也自顾不暇了,我只好自力更生,办法是让思路稳妥些,以求定形于纸面,就可以少改动。这,至少是有时,就不能不减速。熟人已经维新,役使电脑的,大多有救苦救难的宏愿,劝我也维新,以便:消极,节省精力,积极,多出产品;轻则得社会效益,重则得经济效益。盛意还有破格的,是不只要赠送电脑,而且担保教会如何使用。对此,我表示感激之后,一贯是说,老了,不想改了。
不想改,是来于多种想法。想法之一是同于伍子胥,感到“日暮途远”。新路,没走过,总觉得不如走旧路有把握,所以不敢“尽弃其学而学焉”。
想法之二是自知学力和才力都有限,比如运物,箱子包袱总起来不过三两件,来个人力三轮绰绰有余,如果来架运输机,反而很难办,上吧,惭愧,不上呢,再去找三轮?就更不好了。
想法之三是旧习,纵使未必是可取的,恐怕改也不容易。这旧习,指涂抹之时多方面事物的配套。说起来也可笑,这多方面,甚至要包括许多年在一处过日子的老妻。是说笑话吗?不然,比如换为电视荧屏上扭捏的佳人,或是间或对饮的老友,即使不说话,我也写不了,因为“配套”受了干扰,成为不配套。且说这配套之中由近的纸笔到远的桌椅等等,都可以从略,只说最重要的,是思路和手写的协调。协调的主要表现是速度一致,就我自己说,是手不快,思路也慢条斯理。改用电脑,是手的部分加速度,思路能够随着变扭扭捏捏为飞速前进吗?我想必是做不到。(www.daowen.com)
还有想法之四,是由配套迤逦而下,流到积极方面,成为一种唯心的享受,“思偕笔的散步”。我是常人,不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仅不能,还希望在可能的范围之内,得点人生乐趣。且夫人生乐趣,真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只说我自己的。他人的所能我大都不能,我自己昔年的所能也大都不能了,检点平生,只剩下坐在稿纸之前,任思路乘阮步兵之车前行,笔随着,有如散步,兴尽(即成篇)而止,以享受暂时忘掉大至治平小至衣食的乐趣。这乐趣有诗意,是骑在驴背上取得的,如果换为波音747,思路跟不上,散步的乐趣也就“拜拜”了吧?我舍不得这散步的乐趣,所以不敢学用电脑。
此外还可以加上一项,是别人说的,都维了新,所谓作家的手稿就真成为“书同文字”,成立新时代文学馆,陈列作家手稿,还有什么意义吗?
这样说,我是反对用电脑写作,甘心顽固不化吗?又不然。并有事实为证,是编辑室里添了两台这新玩意儿,总有年轻人坐其前目视手按,而荧屏就真出现一行行的文字,这使我不能不想到自己的一笔一画,又能奈何?至多只是学京剧《打渔杀家》中萧恩的一句,“老了,不中用了”,而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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