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年末，车过东郊吴祖光先生寓，我没有大禹王治水的急务，过其门而不入，非礼也，所以上楼看看。看，当然更不能落下行动不便的新凤霞。谈了一会儿，知道她近来不怎么作画，可是闲不住，有空儿还是写文章。说起画，凤大姐的技法是齐白石老人所传，高师之下无低徒，比如给我画的桃和菊花，就都有乃师韵味。只是桃实比真的大许多，我开玩笑说，一次吃不完，也不好办。还是重点说文章。凤大姐出身贫寒，与当年天津三不管的穷苦人家子弟一样，没有上学机会，也就不能读，不能写。就是现在，写字的功夫还与出身于三味书屋的有别，是笔形远于规矩而近于自由。可是她能写文章，是靠补课的勤拼出来的。又胆大，比如某字暂不知怎么写，就用同音字代替。她记性好，所写多为回想录性质，就我所知，单是成本的，也不下于十种吧。

其中一部分我看过，印象是，记旧事细致，有风趣，并富于人情味。这些，我都不想说；想说的只是文章的“表达”方面，或者说，心里有些意思，用什么样的语言把它表现在纸面上。凤大姐的办法是：嘴怎么说，笔就怎么写。多跟语文打交道的人都知道，这是有些人（主要是叶圣陶先生）提倡的“写话”。与其他简略的口号一样，其所指都要加点解释。记得我不只一次说过，入文的话，除了小说、戏剧中人物的对话以外，要是经过提炼的，即要妥善、简练、有条理，或者还要加上读者容易接受。但不管怎么提炼，它还是话，不是口语中几乎永远不说的文。常见的文不是这样，而是有一整套时代八股格式，一时想到的如“由于……，因此……”，“这篇文章生动地描写了……，真实地揭示了……，深入地批判了……”，街头巷尾，拍拍肩膀，叫“哥们儿”之后，有用这类格式说话的吗？所以叶圣陶先生多次说：“你写成文章，念，要让隔壁的人听见，以为你是谈话，才算及了格。”凤大姐，也许可以算作得天独厚吧，受时代八股格式的熏染很少，所以用自己的口语写；结果呢，至少由写话派的人看，就浅易、简洁、流利，没有板滞、沉闷、装腔弄势气。叶圣陶先生当然欣赏这样的文风，所以1980年10月曾填《菩萨蛮》（赠新凤霞）一首，文曰：

家常言语真心意，读来深印心儿里。本色见才华，我钦新凤霞。人生欣与戚，自幼多经历。尝诵闯江湖，文源在斯夫？

（《叶圣陶诗词选注》317页）(www.daowen.com)

选注者并引叶圣陶先生同年9月12日日记，说“新凤霞之文自然，无做作，至堪欣赏”。欣赏，牵涉的问题很多；我想退一步说，是至少看着省力，亲切，也就不至皱眉。这样的文的境界是平实自然，看似没什么，其实不然，除了不使人皱眉以外，还有大功用，是容易让初学走上正路。

这功用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容易，一方面是不走入歧途。先说容易。以中小学生为例，都会说话，拿起笔，变口中的声音为纸上的形状，如果字都会写，就不会感到困难。现在不少学生怕作文，其中原因之一（也许是最大的）是，拿起笔先找时代八股格式，比如说，抓到“由于……，因此……”，就搜索枯肠，想“由于”“因此”，之后填上什么。口中的话被挤得靠边站了，而又不熟悉文诌诌，自然就不能不急得面红耳赤。所以写，或教写，应该走新凤霞这条路。她连小学也没上过，用写话的办法，居然就走通了；中小学生是科班出身，当然就更没有困难，感到困难，是因为一起步就错；而如果日久天长，那就连退到原地也困难了。有人也许会说，文同于大白话，结果是一，雅成为俗；二，有些深微的情意就不能表达。这顾虑的一，可以用逻辑的形式破除，因为话也有雅俗之分，可见俗并不是由话来。顾虑之二呢，可以举两个理由，一是由理方面说，有声语言是根本，就不会有跳过有声语言而表达出来的情意；二是由事方面说，如《论语》和《孟子》是记言体，我看其中的情意至少是有些，不能说是非幽微的。

再说另一方面的不走入歧途。这歧途，我是指近年来颇为流行的“新文言”，冗长，晦涩，板滞，充满高头讲章气。称为文言，是因为口头绝不这样说。旧文言，“五四”时期倡导文学革命，立意打倒它，就是因为它脱离口语，另搞一套。这新文言还年轻，如果就照这样生长，总会有一天，也许不很远，就也会另成一套。回想“五四”的文学革命，应该认识，这是歧途，走上去是错误的。而避免此错误，至少理论上，并不难，不过是走新凤霞的路，嘴怎么说，笔就怎么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