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诗词中的显与隐 |张中行全集(10)·民贵文辑

诗词中的显与隐 |张中行全集(10)·民贵文辑

时间:2023-08-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诗词,言简意曲,更宜于用大隐的写法,即只表情而不写事,或说不写具体的事,如上面所举之例就是这样。不写事,实际还是有事。这优点还可以移到写,是“苟未免有情”,而这情与事是礼俗不容许的,就仍旧可以拿笔,写成情显而事隐的。我的经验,如果感情可以分为刚柔两类,诗,写柔情的不少,词,多半是写柔情的;而写柔情的,尤其词,情显而事也显的,总是很少数。无案可稽,不是真事隐去,是出面的事未必有。

诗词中的显与隐 |张中行全集(10)·民贵文辑

我读过诗词,不多;也试写过诗词,更不多。可是有了似曾相识的关系,有时就不免想到它。想的不只一个方面,大大小小,也可以说是一言难尽。世间不少好事者,愿意听听数言可尽的,哪个方面都可以。想想,偏偏此时腹中空空如也。不得已,翻书,碰碰。《唐诗三百首》在手边,翻,碰巧就看到李商隐《锦瑟》。“一篇锦瑟解人难”,是因为本事不显,连带情也就成为恍恍惚惚。有些诗作不然,仍以李商隐为例,他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事明明白白,夫妻在两地,希望离别时间不太长;情也就明明白白,相思。为易于求甚解,像是执笔,都应该走《夜雨寄北》的路,可是情况是,尤其词,走《锦瑟》这条路的很不少,为什么?说说我的想法。

由情说起。在佛门之内,“情”后面常常还要加个“障”字,因为是障,它就必致遮住明,带来苦。遮要破,苦要灭,办法是不要情,除非是度众生(包括自己)之情。我们常人(或说俗人)就不是这样,而是有时宁愿“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或自己没有机缘,欣赏别人的“衣带渐宽……”。“何当共剪西窗烛”“衣带渐宽终不悔”,都以推崇的态度写情,诗词就是要这样。从反面下笔,是无真情(或说不能痴情)则不可以为诗词。“九月原来二十天”(顺口溜),“圣代即今多雨露”(歌颂),“若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油滑),都不能算作佳作,就因为没有真情。情真,情还有好不好的问题,为了思路不岔出去,这里只说,真情指不损人利己的。那么,如何表达呢?

情不能离“事”而单独存在。浅说是情因事起;深说是,动情,情动也是事。可是表情,事的出现,程度就有明暗的不同,即本事和盘托出,情况简单,如“剑外忽传收冀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是因收复失地,得回家乡而喜;“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是因热爱歌女,不能得而悲。暗,即用《红楼梦》的“甄士隐”法,隐的程度不同,办法也就千差万别。只举浅、中、深三例,算作一隅,其他可以类推。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满庭芳》)

别,原来近到什么程度,都未隐瞒,只是没点明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所以算作浅的。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隐《无题》)

前半迷离恍惚,后半颈联用典说有目成、会合之事,尾联说好事终于多磨,就成为半明半暗。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软风吹遍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纳兰性德《清平乐》)

情是相思,事如何,只能猜测而不能定,隐的程度是深的。(www.daowen.com)

何以要隐?理由单一,是礼俗不容许。情真,有的礼俗不容许,是礼俗完全错了吗?像是也不能这样一言以蔽之。仍以《红楼梦》为例,贾宝玉爱林黛玉,可以;爱晴雯,也可以,扩张,也爱平儿、香菱,同样可以吗?读者会宽宏大量,贾琏和薛蟠就未必能宽宏大量。至于贾瑞爱凤姐,贾珍爱秦可卿,读者也就未必能宽宏大量了吧?这方面的问题很复杂,有的与时代有关联,有的与“天命之谓性”有关联,就成为社会问题,或者说,有社会就难以躲开的问题。这里只好不管它,单说情真,礼俗不容许怎么办。办法是《毛诗序》所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形于言,我的体会,可否发展为行就要另说。本诸此理,礼俗不容许的,也就可以只言情而不言事。所谓不言,可以小隐,即只是不指名道姓,明说是谁谁。曹植洛神赋》,曹雪芹的太虚幻境,用的大致是这个办法。诗词,言简意曲,更宜于用大隐的写法,即只表情而不写事,或说不写具体的事,如上面所举之例就是这样。

不写事,实际还是有事(有模仿以抒幽渺之情的例外)。好(喜爱意)事也属于“天命之谓性”,于是而有《本事诗》《本事词》之类书问世。这类书,看看好玩,可是难得用其法解一切“真事隐去”的诗词,因为最容易流为牵强附会。许多人用猜谜法解《锦瑟》诗,所失也就是牵强附会。

不问本事,只领会其情,缺点是不能胶柱鼓瑟,优点是不必胶柱鼓瑟。举写“爱别离苦”(佛家语,与所爱者别离之苦)的诗或词为例,所爱可以是妻室,可以是情人,还可以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因为真事隐去,我们就不能确定这爱而不能亲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是失,不能甚解。但也有得,比如你是读者,恰好有此类苦,读,本事可能不同,却同样可以移情,“于我心有戚戚焉”。

这优点还可以移到写,是“苟未免有情”,而这情与事是礼俗不容许的,就仍旧可以拿笔,写成情显而事隐的。我的经验,如果感情可以分为刚(典型是有关国计民生的)柔(典型是有关己身苦乐的)两类,诗,写柔情的不少,词,多半是写柔情的;而写柔情的,尤其词,情显而事也显的,总是很少数。这样,我们写,走熟路,就会有坦途驾轻车之利。

也是我的经验,走熟路,到尽头,还可以来个再向前冲一下的尝试。这是说,忽而有了无事可以附丽的闲情(如陶渊明“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那样的),也未尝不可以不管事不事,主要写情,顺手拉扯一些无案可稽的事。无案可稽,不是真事隐去,是出面的事未必有。但情是真的,为了抒真情,掺用一点小说笔法,也可以无伤大雅吧?这掺用小说笔法的诗词,推想昔人也未必少作,本人未坦白,可以不论;至于我,是作过的,如以下两首就是:

前溪舞罢又残春,梦里因缘镜里身。信有金钗浮翠袖,应怜玉女堕红尘。窗临杏苑常垂幕,桨过桃源未问津。粉黛香消词客老,诗情付与葬花人。

(《春梦二首》之一)

远树啼莺动客魂,渡头前月送桃根。垂襟紫帕谁能识?上有深房旧泪痕。亲婉丽,记温存,丁香小院共黄昏。等闲又是清明过,冷雨敲窗独掩门。

(《鹧鸪天》)

抄出来给人看,有自我陶醉之意。有的人也许希望说说抒的究竟是什么情,我说我也说不清楚。盖痴迷才作诗填词,清楚就写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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