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是临时拼凑的。原想用某君命题的“读诗偶记”,及至拿起笔,觉得不妥,因为并没有读;而且所谓诗,只是《古诗十九首》和陶诗,九牛一毛,泛称为诗,未免夸大。改为现在这样就对了,《古诗十九首》是汉,陶诗是晋;虽然失之以偏概全,下加“点滴”二字,也就可以补救了。
入话之前,还要说说为什么忽而有了钻故纸的兴趣。其实是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常有的“逝者如斯”之感,适逢春去燕来,又惹来闲愁吧?结果却是确定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的诗句,不只一次溜到嘴边。年高,记忆力大减,对于是否出于十九首的第一首也有了疑惑。这小憋闷不难清除,于是找书,查看,知道不错,相当得意。同一般常人一样,见好不愿收,还想多有所获。这是因为忽然想到昔年读陶诗,由于大有偏爱而集联的事。集联,由近体中找上下联比较容易,因为用不着在调平仄方面再费脑筋。陶诗不同于近体,可是五言的量不少,于是如月下老人之东找一男,西找一女,不久也就系上红丝,文曰:素襟不可易,即事多所欣。自我陶醉,觉得意思不坏。当然不愿“韫椟而藏”,其时叶恭绰老先生还健在,于是请他大笔一挥,闲事胜利办完。加说一句,大革命中,幸而红卫英雄未曾光顾,这副对联直到现在还安然睡在书柜中。可以回到还想多有所获了,是忽而发奇想,用《古诗十九首》集联,如果也能胜利完成,那就可以与陶诗的集联也配成一对。说“如果也能”,因为把握不大。这也有原因,一是诗句量不大,俗语所谓百里拔一就办不到;二是离近体更远,如上面提到的“岁月忽已晚”就是连用五仄。但君子应该自强不息,于是仿胡博士之“尝试”,也试。天佑幻想,居然凑成一副,文曰:立身苦不早,为乐当及时。找叶恭绰老先生办不到了,可以抓个替身,启功先生。还没有抓,但可以预言,必是胜利在望。
插说的一段作完,可以入话了。先总说主旨,是汉到南北朝这一段,我最爱读的诗(当然也认为最好)是《古诗十九首》和陶诗。理由是什么?难说。可以说说难说的理由,是一,上好至于微妙,也就因而酷爱的种种,都是难以言传的,所以即如佛门之广大,释迦拈花,大迦叶也只能以微笑报之,是之谓以心传心;二,弄不好就成为近年泛滥成灾的赏析,使人怕,甚至使人厌。但是“予欲无言”又不能交卷,怎么办?只好勉为其难,说说可以称为偏爱的一点点观感。
以下正式入话。像《古诗十九首》那样的五言古诗,直到南朝,文献库里也许还不很少,只是因为梁昭明太子及其麾下的选家眼太高,手太紧,连二十的整数都不肯凑,我们现在翻阅《文选》,就只能看到这十九首。但终归是没有当作四旧除掉,此古人之所以为古人。这十九首,何人所作,历来有争论。有人说其中几首出于枚乘之手,那就早到西汉早年了。现在多数人认为系东汉人所作,也许经过不断修润,作者就不可考了。这关系不大,重要的是货色。诗的篇幅都不长,以第一首“行行重行行”为例,八联,十六句,比近体诗五律字数多一倍,其他各首也差不很多。内容写一般人的境遇以及各种感受,用平铺直叙之笔,情深而不夸饰,但能于静中见动,淡中见浓,家常中见永恒。或者用一个字形容,是“厚”,情厚,味厚,语言也厚,说没有用修辞还不够,是没有想到修辞。我觉得,如果一定要评定在诗中的高下位置,说空前或者不妥,因为其前还有《诗经》;说绝后是大致不差的,因为平和温厚如陶诗,我们读,还有“知”的味道,《古诗十九首》是痴而至于憨,即“无知”,这种境界是文人诗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www.daowen.com)
接着说陶渊明。陶是文人,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喝酒、采菊并作《闲情赋》的文人。在魏晋南北朝的诸多作家中,他的诗应该放在最高位。这是六朝以后的通行看法,南北朝时期还不是这样,如钟嵘写《诗品》,就把陶放在中品,显然是因为他注意看的是衣冠粉黛。唐以来田园诗成为诗的一大类,陶诗的地位上升,到宋朝就更不得了,眼眶高如苏东坡,也乐得亦步亦趋地作和诗,追形追神,以表示倾倒。这过分吗?一点也不,因为陶诗意境高,如孟浩然、王维曾努力追,终归赶不上,其后就更不用说了。赶不上的原因,我的看法,与《古诗十九首》相同,是后人没有那种朴厚味。追根问柢,这是天赋加时代,学不来。正面说,陶诗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写的,所以朴实,真挚,自然,不但没有利禄气,也没有修饰气,所谓大巧若拙。表现的意境呢?不好说。勉强说,或者他设想的桃花源还能得其仿佛。
观感说完了,想到会有厚古薄今之嫌,加说几句。就诗说,也有后来居上的,如近体的音调铿锵就是。但我总认为,那是小德,无妨出入。大德是,仍需把《古诗十九首》和陶诗抬出来,所写,是掏出心来给你看;写,是丝毫没有用力,行所无事。这样高的为文境界,且不说所写,单单说写的行所无事,诗以内,李杜,恐怕也还是欠点火候;跳到诗以外,时不限古今,降格以求,心向往之的能够有多少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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