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诗三百”之诗,老字号,今日读,用语距离远,风土人情距离也不近,于是而有如何理解才合乎本然的问题。孔老夫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左传》一类书所记可以为证,冠冕的场合,夸夸其谈一阵之后,要引一两句诗,然后或明说或暗说,“此之谓也”,主客都欢喜赞叹。此之谓也,表示诗句本来就是这个意思。这推想的意思可能全合;也可能不全合,甚至全不合,成为断章取义。所有这类解释,借用训诂学的术语,是“本义”。还可以有“引申义”,如《论语·八佾》篇所记:“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就是这样。本义,引申义,复杂加深奥,于是得其确解就成为大不易。又于是而有“三家”,而有“传”“笺”“正义”,直到清朝还有人费力追求“原始”,追求“古微”。解释不同,都自诩为真正老王麻子,究竟孰是孰非?问题很复杂。大题不得不小作,这里只想从消极方面下手,说一种不足为训的,是为了宣讲教义的需要,就扔开语言表意的规律,不管当时的风土人情,随口来来。
事是由偶尔看一章诗的新解说引起的;而随口来来的风则是古已有之,如大名鼎鼎的毛诗序就是这样。以第一篇《关雎》为例,小序解其主旨是:“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其下在大序的结尾还说:“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爱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解释提到“后妃”“天下”“进贤”,这是表示与高高在上者有关,有伟大的政治意义。真是这样吗?看原诗,不过是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怎么就会扯到后妃呢(其后注疏还扯到文王之化)?原因很简单,是适应政治需要,或说高高在上者愿意听这个,就有先意承志的文人乐得说这个。
古人往矣,可惜是这种风至今日而阴魂不散。最突出的是《伐檀》篇“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两句的解释。有离奇和更离奇两种:离奇是理解为反语,比如誉之为有学问就等于讥为无知;更离奇是把春秋前的“素餐”解为六朝和尚说的“茹素”,于是不素餐就成为非肉不饱。这样,《伐檀》一篇就成为劳动人民对上层人物的痛骂。与宣讲的教义相合,执笔解释者就完成了任务;至于这篇诗以及这两句本来是什么意思,当然就可以丢开不管。
言归正传,说新近看到的对《豳风·七月》中一章的解释,也是只求合于宣讲的教义而不管原文。原诗是这样:(www.daowen.com)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诗句,前面的大部分好讲,不过是青年女子春天到野外劳动,采桑采蘩,大概是为养蚕。问题在最后两句。旧解伤悲是春思,所以愿意与公子会合。这与今日宣讲的教义不合,劳动妇女怎么能没有阶级意识,甘心与公子同归呢?于是设计新解,在“殆”字上想了个办法,即改旧注的“殆”为“怕”,前面的伤悲也就成为因怕而伤悲。这样一来,劳动妇女怀春就摇身一变成为倾向革命,岂不很好?问题是好不好是一回事,真相如何是另一回事。问真相,就其一,不能不管词语的意义,而一问,很遗憾,是“殆”字不能解为“怕”,更不能带宾语,用在这个地方(修饰“及”)尤其不能解为“怕”。其二,不能不管全诗的情调,这情调不只由“与公子同归”表现,还说什么“以介眉寿”“万寿无疆”之类,这也可以理解为“怕”或“反”吗?其三,不能不管当时的风土人情,夫公子,今日所谓高干子弟也,势大且钱不少,靠劳动挣饭吃的妇女,看到他就一定深恶痛绝吗?深恶痛绝是所谓阶级意识,今日也未必有多少,何况大家都视“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为当然的昔日!
昔日未必有而说为有,未必如此而说为如此,用的是陆象山的“六经皆我注脚”法,可能有所得。但也必有所失,是,轻说,不实事求是;重说,日久天长,惯了,就会恬颜说假话而不以为意。这不好,应该改。改是治病,要知病源。病源是文王和后妃之流手太长,想把宫廷之外的角角落落都揽到自己的麾下,要求所有思想意识都合于宣讲的教义。所以根治之法应该是《庄子》的处方:“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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