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清光绪戊申年尾,尾性质近于残羹剩饭,但总算赶上个猴年。这有什么好处吗?同一切与猴有关和与猴无关而大迷其猴的人一样,我也不知道。不过人生就是这么一同事,许多行动,大到放马华山之阳之后即了位,小到电视中瞥见佳人而心中一刹那飘飘然,追问为什么,都是颇难说的。所以还是不如远慕陶公靖节,除了“且尽杯中物”之外,再学一样,是“不求其解”。这是说,无妨不向隅而也随大流,凑凑热闹。怎么凑?就人人说,办法万端,如演猴戏得名、买猴票得利之类都是。至于缩小到自己,则办法也随着缩小,成为一端,曰“秀才人情纸半张”而已。
且说这办法并非自我作古,就我的双目在报刊上所及,已经有不少猴爷(义为既男性而又不年轻)如上蟠桃会,大显身手,于是紧接着手写体就变成铅字。我未见猎心喜,可是涂涂抹抹的机会自门外而降,是北京仿刻本大观园要办猴年献瑞民间工艺展,主持人是熟人,而且是晚辈,对于老人,晚辈总是外貌无力而内心有力的,于是下令,要写点什么捧场,纸高若干,宽若干,以便装入既定镜框,而且即时交卷云云。任务紧,幸而纸不大,于是从祖传旧瓶子中找一个最小又容易填充的,曰五绝,填入四句,还记得尾联是“名园风景地,定有赏音人”,准时交货,任务完成。不想年关紧迫,又犯了魏文所讥“下笔不能自休”的病,竟想继诸位猴爷之后,也谈谈猴年,凑凑热闹。由哪个角度下笔呢?不敢立异,也从喜逢的角度下笔;但又不敢有违“文以载道”之道,于是连类而及,未费力就想到“我执”,挑明了说,是我认为,喜逢的心情,不过我执的一种表现而已。(www.daowen.com)
是小看这种心情吗?难说。这是因为,由理方面说,我执宜于破,由情方面说,我则经常是未能免俗。以下就说说这方面的纠缠。先说我执,是佛家看作坏事的,《唯识述记》说;“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这说得不错,与老子所说“吾之大患在吾有身”正是一鼻孔出气。可是我们是有身的俗人,想无身,办不到(除非寿终正寝),也就只好,至少是有时,反程朱之道而行,不问天理,只顾人情。而一顾人情,如我和诸位猴爷,就不免想到猴年而感到亲切。说起来这也是古已有之,《周书·晋荡公护传》,宇文护的母亲被北齐扣留,写信给宇文护,其中有这样的话:“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属鼠,次者属免,汝身属蛇。”连我们看的人都觉得比说生于某年亲切得多。子鼠,卯兔,巳蛇,下数三位数就到了申猴,所谓本命年。不久前有人问本命年与吉凶关系的事,我说那要去问未受西学污染的老太太,我头脑杂乱,说不清楚。不清楚也好,是可以少禁忌,专享亲切之感的乐趣。这亲切之感,有的来于人,以近邻为限,张青莲先生生于同一戊申七月,陈占元先生生于同一戊申八月,两位都是喝过洋墨水的,一德一法,远在西方,可是见面,一想到戊申就显得近了,可见孙大圣的力量是如何大。亲切之感还有来于物的,以秦火之余我的长物为限,有戊申字样的还有一些,每一看到就感到特别值得存储。举两种书(一者法书,一者印本书)为例。法书是清乾隆年间有名文人朱珪所写,绫本,七律一首,下署时间为戊申,即乾隆五十三年。印本书为梁任公的爱女梁令娴在日本印的《艺蘅馆词选》,书后一单页印“光绪三十四年八月出版”,这一年即戊申,想到四个月之后我将出生,也就有了如见亲人之感。感到亲是情动于中,依古训,之后就不能不形于言,恰好到了文该结束的时候,那就有诗为证吧。诗云:“甲子回环六十春,马羊去后又逢申。新风已叹冯唐老,旧雨应怜季次贫。紫陌频惊寻梦客,蓝桥不见送浆人。安期巨枣知何似,且洗陶巾学隐沦。”转眼二十四年过去了,老当然更甚;梦和浆呢?还是少读《天问》,随着诸位猴爷,得开口笑且开口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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