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编者来，先笑后说：“报告您个喜信儿，明年（1996年）《读书》印数突破十万大关。”告诉我，是因为我给她们（编辑部阴盛阳衰，行“吾从众”之圣道，用女旁之她）写过文章，拿过稿酬，她们生意兴隆，唯心的面上有光且不说，到每月之底，她们就不至拿不到工资，我呢，如果有不三不四之文送呈并爬上版面，就又可以换来一些买烤白薯之资，总之就岂不皆大欢喜哉。欢喜来于印数超过十万，要略加解释，因为据说广州某月刊印数超过二百万，甘肃某月刊印数超过四百万，十与二百，甚至四百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有什么值得眉开眼笑的？曰，二百，四百，如空中的鹰，大，可是苦于抓不住，只好收视反听，只算计手中的麻雀。且说这麻雀，确是小得可怜，只是不很久之前，印数不过四五万，挣扎，期望，有时也只是上升三千五千，现在却一下子加了倍，推想就是赵州和尚，也应该暂时扔开“好事不如无”，随净土宗老太太之后，大念其南无阿弥陀佛吧。我也念，但是觉得还不够，所以决定改为拿笔，说理由。而理，有普遍性，那就保不住，也许连类而及，触及本未想说的。且走着瞧。

由所见并引起所感说起。限于期刊，我一两年前曾写一篇《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的小文，开头说：

天热，仍不能享受庄子的“佚我以老”，只好找闲书看。新书（包括期刊）版面上半裸的美人太多，唯恐动摇道心，于是找旧的。

这怕动摇的道心是自己的，没有越出“正心，诚意，修身”的范围，而此三者之后，跳过“齐家”，还有“治国”和“平天下”，即如果有大志，就还要管管（自己）道心以外的。而这样一放大，仍限于期刊，我就想到时风的“眼花缭乱”。封面（或兼底封），依不成文法，要印个衔名为什么星的大美人，比如这是一本主旨为讲青年修养的，我就不知道这大美人与青年修养有什么关系。而且不止此也，翻开封面，走过奇花异草般的目录，该是可以读的正文了，却仍是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图片，有些甚至喧宾夺主，因为大大小小、五颜六色造成眼花缭乱，文字成为断断续续，隐隐显显，没有“止观”的功夫，就连读下去也困难了。夫编印期刊，至少名义上，是以推荐文章为主，弄成眼花缭乱，以致不易读，是为什么？据说不这样就没有竞争力，即主顾少，难得赚钱也。这是局内人确认，多数主顾喜欢眼花缭乱，世说新语，主顾是上帝，编印期刊的子民除信受奉行以外，又能怎样？所以大问题是来自很多人喜欢眼花缭乱超过读文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私见，浅说，花钱买一本，主要是找刺激，图享乐；深说呢，那就不能不上升到生活态度（或再上升，称为“道”），是由平实下降为浮华，由深沉下降为肤浅。浮华，就没有兴致读些有益身心教养的，肤浅，就没有能力读些有益身心教养的，而仍有闲，怎么办？最好是能够找到一种或几种，开卷，飞入眼珠的都是大美人和五颜六色。这怪现象常常使我想到昔年的一些期刊，如我母校的《国学季刊》以及邻居的《清华学报》和《燕京学报》等，其中只有文章而没有大美人和五颜六色，可是也有人读；不只有人读，而且读完，都藏入图书馆的书库或个人的书橱，不像现在的大美人和五颜六色，绝大部分走向废纸收购站。专就这种变化说，我们还可以因高喊“进步”而得意忘形吗？总是值得深思了。(www.daowen.com)

而一思就思到期刊以外，也是易于入目的一种，电视荧屏上的歌唱。前些年，新添一种花样，是口不对着听众，而对着一种犀牛角形的黑色东西。问人，知道这是扩音器，于是进一步就知道，我们听到的声音，有百分之若干是来自犀牛角，成为渐“远”自然。近些年又添了新花样，是唱的一人之后或之周围，有一群人跳，外加五颜六色的电光闪动，于是听也就“不得不”兼看眼花缭乱。我老而且朽，不能适应多种“新”，这多种新中就有眼花缭乱。不能适应，闭眼也就罢了。但也不容易，比如期刊，都是免费送上门，然后是上桌面，没有视而不见的定功，就至少要扫几眼，而一扫，眼花缭乱就乘虚而入。再说电视，并非若干年前所谓宝书，非看不可，可是承许多相知关照，说我应该劳逸结合，如何逸？老伴的美意是，晚饭之后，坐在她身旁看电视。只好入座，而一睁眼，请观众欣赏的节目，以至广告，都送来眼花缭乱。

眼花缭乱使我的心也乱。这乱有情的，是喜欢平和安静而不能平和安静。还有理的，是想到多数人（或多数年轻人）不要平实，不能深沉，朝朝夕夕在浮华和肤浅中游荡，就禁不住问，我们的明日将走向哪里？怕，但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弃希望。都希望什么？总的是不再眼花缭乱。分着说就太多了，只说题内的两种。一种是到荧屏上唱，如果人是天生丽质，嗓子功力深厚，可以不可以家常装束，不施脂粉，手中没有犀牛角，周围没有人跳，头上没有电光闪动，只是对着观众唱？我的想法，这就真正能够取得“丝不如肉”和“余音绕梁”的效果。另一种是期刊，希望多出些《读书》那样的，开卷，从头到尾是益智的文章，既没有大美人，又没有五颜六色，可是，印数上不去，不也是伤脑筋的事吗？上不去，证明不要眼花缭乱的是极少数。这极少数会不会再消减？我也曾担心。所以这突破十万大关就成为“我的”大喜事，是足可以证明，有不很少的人竟变为我的同道，也不迷恋眼花缭乱。这样，“吾道不孤”就真能够成为现实了吧？但愿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