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佳砚的三用—张中行全集民贵文辑

佳砚的三用—张中行全集民贵文辑

时间:2023-08-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二者,专就石砚的石质说,唐宋不如明清,可是就用石质非上上的箕形砚或抄手砚,唐人写了卜商帖和祭侄文稿等,宋人写了蜀素帖和寒食帖等。闻是昔人所传,是用石质上上的砚磨墨,感觉如用黄蜡在温釜中转动。语云,吃喝玩乐,玩之后有“乐”,以砚为案头清供,取得之乐常常是大号的。至此,砚的玩之道三种说完,耳边像是有声音,曰“玩物丧志”。我的想法,求发的人减少,乃今日最大之社会效益,然则玩砚之为用,又岂可轻视之哉。

佳砚的三用—张中行全集民贵文辑

关于砚,我写过几篇文章,骗得耳食诸公以为我对于这造黑水的玩意儿真有所知。自己不怎么样,人家以为怎么样,在现在这年头儿,已经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不脸红也罢。糟糕的是还有余音,是有使手写体变为铅字之权的某公找上门,如主顾到小器作之定货,说仍要谈砚的,但角度方面有个限制,是如官话所屡说,“人民生活提高了”,又因为毛锥多变为圆珠,砚为中华灿烂文化之一部分,谈,要变偏重用为偏重“玩”。要求过于高,我会为难吗?这一次却不然,是因为多年来我亲近砚,曾看,曾买,曾磨(以五道石磨之使平),曾置之案头有时抚摸之,而很少用之磨墨、写字,这是说,我正是玩而并未用,玩乃吾家之狗皮膏药,卖一帖又有何难!但也有难,是玩之道,如今日之什么星,太多,且为篇幅和精力所限,想只谈浮在大面的一点点,我特别感兴趣的,计有三项,曰近墨者黑,曰案头清供,曰微闻芗泽。

先谈其一,近墨者黑。这是为省力,用个现成话,意思是,可玩之砚要石(石砚最多,为减少头绪,只说石)质好,石质好的重要表现是磨墨费时少而汁匀细,所谓与墨一接近就白水变黑是也。或曰,这是用,与玩何干?我说,不只有干,而是大有干。证据不少,只举正反两种。仿排节目先轻后重之例,先由反面下手,主旨是,能不能近墨者黑,关系并不重大。举证,也来两种。一者,石质中等,甚至下等,磨墨,多转几圈或几十圈,墨同样可以黑,也就同样可以书驴券,写情书,或说办大事。可见用高价求水岩大西洞石,其中必有不少玩的成分。二者,专就石砚的石质说,唐宋不如明清,可是就用石质非上上的箕形砚或抄手砚,唐人写了卜商帖和祭侄文稿等,宋人写了蜀素帖和寒食帖等。也就可见,就法书的高低说,石质远没有手重要。再说正面的证据,举闻和见两种。闻是昔人所传,是用石质上上(常举端溪大西洞石)的砚磨墨,感觉如用黄蜡在温釜中转动。这感觉是什么?也许可以称为“腻”吧。腻与“温柔”通,纵使不想入非非,也是一种享受。再说见,照古贤哲所推重,享受更应该“与朋友共”,所以,例如我每登启功先生的浮光掠影楼,遇到有新收之砚,必推到我面前,加些水,递给乾隆墨,说“您试试”。我转几圈,点头称善,于是皆大欢喜。这欢喜主要来于感觉的温柔,与写无关,所以是玩。玩,值得,是理论;真要想玩,就碰到真格的,是要取得这样的砚。显然,这要一,机会,二,眼力,三大概更重要,钱。所有这些只能自力更生,也就不说了。但也可以补说一句,是今商风吹遍四海之内,市上砚石的种类很不少,可是值得玩的还是稀如星风,可见不务正业的玩,至少在砚方面并不容易。

再说其二,案头清供。意义甚明,是玩的另一种方式,把砚摆在案头,或远观,或近而手触之,都心里舒服。砚是书呆子耕之的一种田,田以肥沃为上,上一段已经说了;至于入眼也成为好,就还要满足另外一些条件,主要是两种。一种最重要,是外貌,包括大小、厚薄和雕琢成什么花样。大小和厚薄好说,由磨墨方面考虑,以适度为上,即不宜于过大过小、过厚过薄;如不能适度,偏大比偏小好,偏厚比偏薄好。花样就难说了,语云,情人眼里出西施,且躲开西施,单说砚,某一种花样,也许有的人喜欢,有的人就不喜欢。只说我的私见,是以古朴为上,最好是大巧若拙。可是世风不是这样,大致是由清朝前期起,制砚,花样逐渐由简趋繁,由朴趋华,发展到近时,有的变本加厉,成为遍体雕花(有的还是透花),连砚堂也成为附属品。这就不只是舍本逐末,而是俗不可耐。但俗者,众所行也,力量大,抗也不容易。不得已,要于花花绿绿中,找略施脂粉的。我的经验,这略施脂粉的,高手与低手比,多出于高手,昔人与今人比,多出于昔人。由昔就过渡到另一种条件,是年代以靠前为好。用写作教程推崇的形象化写法述说,是某君光临你的书斋,你手指案头一方砚说:“这是一方端砚,大西洞,康熙坑的。”于是某君眼中射出艳羡之光,你就飘飘然了。飘,再飘,升到半空,这力量多半是由年代的古昔来;古昔还可能联系到人,比如说,康熙坑之后再加一句,“顾二娘做工”,你就会飞向南天门,永远下不来了。语云,吃喝玩乐,玩之后有“乐”,以砚为案头清供,取得之乐常常是大号的。(www.daowen.com)

再说其三,微闻芗泽。本来想说“发思古之幽情”,因为我不得不男本位,更思佳人的香泽,所以从《史记·滑稽列传》里借来一句现成话,“微闻芗泽”,所不同者是我这里更微,因为彼时是隔座,此时是隔砚并隔时。还是直说吧,是最好能买得佳人所用并有款识(当然要真)充当保人的。这会很难吧?是这样,但也并非不可能,因为年深日久,通文墨的佳人也为数不少,她们写字,画花鸟画,还有画眉,也要用砚,而砚,硬邦邦之物也,且昔日不知何谓“文化大革命”,也就容易传下来。空口无凭,举许多书呆子稔知的一件实物为证,那是明末的才女叶小鸾用过的,名眉子砚,流传有序,并曾在龚定盦的案头。据《骨董琐记》卷四,款识为七绝二首并序,我尤其欣赏后一首,语句是:“素袖轻笼金鸭烟,明窗小几展吴笺。开帘一砚樱桃雨,润到清琴第几弦?”试想,如果能得此砚,则香就成为双料的,金鸭(鸭形的熏炉)口中吐出的,素袖中藏着的,虽然须借助些想象力,也总可以微闻了吧?与手磨的温柔、案头的悦目相比,这微闻芗泽的玩是更上多层楼。也有遗憾,是得这样的一方更难,要更多靠天与良机。

至此,砚的玩之道三种说完,耳边像是有声音,曰“玩物丧志”。意思够严厉的,可是我不怕,因为我无志,就不会丧。能不能再说点积极的?曰能,而且可以凑两种。一种是小型的,以己身为例,我不养花,不养鸟,更不养狗,因为那要照顾,或朝三而暮四,或朝四而暮三,多费力;砚就不然,以案头清供之玩为例,你忙,或无兴致,不理它,它也不喊不叫。另一种是大型的,聚砚(也不必过多)而玩之,如果真能得其乐,也就不至为求“发”而废寝忘食、颠倒衣裳了吧?我的想法,求发的人减少,乃今日最大之社会效益,然则玩砚之为用,又岂可轻视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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