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到过砚坑,看采石的情况;也没到过昔之琢砚作坊。今之砚厂,看制砚的情况,是前些年参观地质博物馆,第一次看见未雕琢的砚材,原来就是一块不像样的石头。这样的一块,竟能雕琢成既实用又美观的砚,全凭砚工的巧思和妙手。提到巧思和妙手,我不由得想到康熙年间的苏州砚工顾二娘,据说砚材石质的高下,她用脚趾(金莲,前端单一)一点就知道;至于雕琢,正如黄莘田的诗句所咏,“纤纤女手带干将”。所以先总说一句,我们今日用砚,爱砚,饮水不忘掘井人,应该先高喊一声:“砚工万岁!”但也要承认,正如十个手指不能一样齐,同是砚工,所做,表现为砚的形制,仍有高下之分。高下之分不得不表现在个体上,多到无限。又所谓高下,也终是见仁见智的事,其结果就成为难言也。勉强言,只好纵容一己的私见,说说大流。大流,先古后今,也如衣食住行的各种装备,“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细说砚的形制,可分为大小、形状、花样三个方面。大小,包括厚薄,可总称为体积,以适度为好,过大,笨重,过小,不能多容墨。如不能适度,偏小不如偏大,偏薄不如偏厚。适度还可以因人而异,如司马光要用它写《资治通鉴》,就无妨偏于大,李清照,用它写“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就无妨偏于小。再说形状,早期大多是方方正正的(米元章《砚史》等书所列,也有多种形式),后期则随形的大量增加。哪种为较好?仍是我的私见,以人为喻,方方正正是顾亭林一流,随形是张宗子一流,似难分高下。不过随形的随要有个限度,如近年见过的一些,或细长,或扭曲太甚,以致砚堂偏安,既失主位之重,又减磨墨之用,那就不如保守派,方方正正了。最后说雕琢的花样,据我所见,是清初还有明代偏于质朴的流风余韵,后来就争奇斗巧,愈演愈烈。花样,即在砚池和砚堂之外(包括背面)雕刻成各种图形。这各种,最多的是动植物,少数也有刻天象(如云)、风景(如山水)、图案(如夔龙文)、人像的。我的偏爱,长方形,砚面上方小部分为砚池,下方大部分为砚堂,四边略突起,各部分曲折相连,如自然生成,无花样,或只在四边刻浅的图案文(明末清初多有此种形式),朴而雅,适用,应视为上品。可是自清代顺治以后,时风是趋向华缛。举文献足征的一事为例,顾二娘的制砚技艺是她公公顾德林传授的,其时一名士黄中坚曾以佳石先后找他们翁媳制砚,皆制为索形,黄评论:“(顾二娘所制)索纽过于工巧,似不若德林古朴。”见《蓄斋二集》。顾德林小驰名于康熙早年,顾二娘大驰名于康熙晚年,先古朴而后工巧,可见在砚方面世风的变化。同是索形,由朴趋巧是小变。即以顾二娘而论,传世的制品(多见于拓片)真真假假,椭圆者,两旁多刻凤形,由工巧趋于繁复,是大变。其后还有更大的变,其极也就成为:一,花样为主,砚堂为附;二,追工巧太过,成为繁杂鄙俗。最突出是现在市面流行的,如砚上方的龙形占去砚面的绝大部分,而且隆起,镂空,于是看,用,就都只有龙而没有砚,成为觚不觚了。还见过一方歙砚,制为笋形,不得不窄而长,以致砚堂小如鸡卵,这就成为一件小工艺品,不成其为砚了。耕砚田,心慕龙飞凤舞,眼追华缛而忽略发墨之利,都是鄙俗。所以对于砚,不管是用还是赏玩,选取,花样有无与多少之间,我是宁可要无或少的;花样有甚至不少,要大巧若拙的。如何能断定是朴,是大巧若拙?曰,只能说个原则,是不停止于浅尝,多历练而已。(www.daowe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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