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等吃早点，不知由什么引起，老伴又叨念：“人不服老不成。”我妇唱夫随，赶紧应和，说“很对”。为什么如此积极？是因为想写一篇杂凑文章，由练摊起，到什么地方止还不知道，只好先找那篇刊于某报某版关于知识分子练摊的报道，记得看时还打了圈圈保存，可是到保存的报纸堆里去找，就是找不到。文是还想写，只好退一步，乞援于可怜的记忆。记得是首都某地，星期日上午有跳蚤市场，某青年女士拿些不想再穿的衣服去卖，有人看上某件，问价钱，她说：“您看值多少钱？”以下可以从略，因为我最感兴趣的是这句话，以及斜坐、左腿压在右腿上，头后拖个大马尾巴那幅坐像。坐势代表豪迈的一面，那句话代表谦逊的一面。她是个知识分子，于是使我想到许多，并进一步想写这许多，看看其他老少知识分子是否有同感。

由练摊说起。这是个新词儿（旧说摆摊），起初，我望文生义，解“练”为无妨试试。试，即在商业之风刮倒一切的形势之下，知识分子也无妨识时务者为俊杰，由刺绣文移向倚市门是也。听说，有不少人真就下海了。我老了，旧习太重，但也曾萌发韩非子时移则事异的法家精神，至少想表示一下，像我们这样的，也未尝不可以掷笔从商。如何表示呢？我住在北京大学朗润园，听说南部学生聚居区的三角地也出现了定期的跳蚤市场，我于是发奇想，试试由我发起，联合朗润园的诸多老朽，以齿德为序，邓广铭、吴组缃、季羡林、金克木等，择一春秋佳日，一齐出动，到三角地去售书。自己著的，非自著而自己无用的，有的照定价，有的议价，如欢迎签名，就遵命签名，卖。任何人都可以想到，这只是个奇想，成为现实就大不易，因为老朽究竟是老而且朽，以旧话评之是，“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左传》僖公三十年）“朽木不可雕也。”（《论语·公冶长》）不能成为现实，还有个另外的原因，是不久前的一天，遇见赵君大鹏，他是以精通新风著名的，我忽然想到练摊的“练”，解为试试也许并不对，于是向他请教。听他讲，才知道果然错了，原来是“放胆去闯”之意。这是要求“枪榆枋而止”的鸴鸠“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我只能望洋兴叹了。

推想季羡林先生也必有同感。说“必”，有事实为证。不久以前，一个卖我书的熟小书店里的人来，拿新出版的几本《季羡林小品》，让我带着到季先生家，想弄一些签名本，我们住得很近，我带着去了。拍门，开门的是小保姆。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也没有一点官气。问季先生是否在家，她说：“在那屋呢，来吧！”我也只得放弃等候回音的礼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进去。那是季夫人卧病的房子，见到季光生，说明来意。他说这可是好事，请我到另外一间他写作的房子，推开摊在桌面上的许多书，拿起笔就写。签名中间，连续两三次说：“卖咱们的书，这可要谢谢。”签完，为他的诚意所感，我说书店的人在门口等着。他像是一惊，赶紧跑出来，握住书店人的手，连声说谢谢。书店的小陈念过大学历史系，因病没念完，受到这样意外的礼遇，简直有点莫知所措，我是明白的。来由之一是，自己写书，幸而得问世，有人肯卖确是一种大恩惠（当然，肯看是更大的恩惠）。以自己为例，年来率尔操觚，也印了几本，征订数代表书店的意见，总是少得可怜；街头的书摊呢，都是拒绝进货。可见有人肯卖，确是应该谢谢。来由之二是，季先生朴厚，自视总不像在旁人眼里那样高大，所以提到自己的著作，心里所想，就会如那位练摊的“大马尾巴”所说：“您看值多少钱？”(www.daowen.com)

我很欣赏这种心理状态，或者说，不得不接受这种任买者定价的谦退态度。就说是有时不免于失之不实事求是吧，总比趋向另一极端好得多。这另一极端是自视过高，如果愿意找实例，就会俯拾即是。仍限于耍笔杆儿的〔或写（文或字）、或画、或刻〕。传说有人答“今代文章谁最好”之问，是“第一没有，第二是我”。这也许是笑话，那就改为说自己眼所见或耳所闻的。远的是一师一友，不离口的总是别人怎么不成，这只有自己成就意在言外了。近的是看报，说某某为什么事愤而拂袖，拂袖的某某自己说，这拂袖之事将使世界震惊，这就是自己定价，有违“您看值多少钱”之道了。

有人也许会说，“老子天下第一”不是议价，“您看值多少钱”也不是议价，公道之道应该是议价。道理像是不错，如何议价呢？据说，有的人，文章写成，开价，比如千字百元，待愿者上钩。千字百元？诱惑力也许超过半裸美人，可怕的是有如守株待兔，兔终于不来，怎么办？减价？思来想去，还是走了“您看值多少钱”一条路。所以上策还是先向练摊的“大马尾巴”女士学习——文章写成，自视不高，值多少钱，由顾主去定；然后向季羡林先生学习——有人肯印，说一声谢谢，有人肯卖，说两声谢谢，有人肯看，说三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