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多日不通信。记得以前写信曾称你为懒汉，言外之意是：一，希望看到你的信，二，我比你勤。语云，名者，实之宾也，自负为勤，要以实证之，所以拿笔。可是实在又无事可说。幸而我是惯于谈闲话的，索性就东拉西扯，也许不难凑满几页八行书吧。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天时靠前，干脆就由天时说起。且说今天是鸡年三九的第一天，电视上见天气预报，最低温度为零下2摄氏度，我住北京已满一甲子，像是没这样暖过。于是想到武汉的天时，据说是夏日有如亲火炉，冬日有如住冰窖。你也是北国人，其难忍可想而知。记得曾写信劝你，要行荀子之道，以人力补天然，甚至胜天然。你复信表示感谢，但所行则仍是庄子之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可是今年你“进步”了。由漆园跑到兰陵，买了煤和火炉，推想小寒、大寒之际，你们老两口，乙夜青灯之下，可以围炉面对，剥半空儿（不饱满之花生）而食之了吧？连我想到也高兴。

但人生是复杂的，围炉吃半空儿是唯物的一面，还有唯心的一面，谈闲话也不能不想到。说到心，我们都有病。举其大而不同者，你的病是“察见渊鱼”，我的病是“求甚解”。还记得既冠之年，在天津，偶然谈及见利而不勇往直前的某事，人皆誉为清高，你却说是，那是弃小利而待大利。这就是察见渊鱼。我呢，从众，也吃烤鸭，可是吃完，甚至正吃，总想问问，这究竟有什么意思？有时还求得出了圈，比如活着比死好，我，至少是卧床面对顶棚的时候，也想问问为什么。这是一反陶公渊明之道，求甚解。我们的心病也要找药治。跑医院不成，要自己处方。我们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朋友，处方要先给你，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的对症药要到七品芝麻官郑板桥那里去讨，是“难得胡涂”。

照方吃药，根除也许不易吧？那就能够轻减一些也好。轻减了，也就无妨视而不见。那么，其后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吗？也不然，因为，我，一半来于实感，一半来于推想，觉得我们都不免要患一种老年病，是因“寻常车马之客，红颜时来，白发时不来”而感到凄凉。这是流感一类的病，许多人都在劫难逃。是前两三年，熟人韩善续演了《人到老年》的连续剧，希望我说说看后的意见。我也确是想说说，因为与剧中人有同病相怜之感。这感像是比佛家的视老为四苦之一还深远，用书呆子的话说吧，其来由，先是天弃之（身心都老化），接着是人弃之（由己身方面说是被人忘却），自然就不能不感到岑寂，凄惨。这显然是更重的病，不当讳疾忌医。如何治呢？感冒通之类，甚至青霉素之类，必不成。也是心病要用心药治。且说在这方面，我有个不能申请专利的发明创造，药名不复杂，普通的是“随所遇而安”，加料的是“随所寓而乐’”。这加料的，疗效不只是对境心不起，而且是对境自得其乐。(www.daowen.com)

我敢断言，你也被动看广告多了，成为怀疑主义者。也把我新发明创造的处方和疗效看作广告吗？所以要举实证，破你的怀疑主义。是刚过去的新岁7日，按进口的记年岁法，是我迎来的又一个生日。记得母亲在世时，总记得生日这一天，并给一个煮鸡蛋吃，以资纪念。母亲下世30年了，我失恃，只好靠自己。而且不怕阎王老爷记账，新旧两个都过，自斟自饮，味不够浓，就尽伸臂之力所能及，拉来三位两位，对坐，举杯，小题大作云云。且说今年的小题是如何大作。正好单身在城里，住在郊区的家里人只得除外。左近，拉，也要师出有名。于是通知贾凯林，因为她曾来电话，说要送我一本江南园林的周历。通知徐秀珊，因为要她来取拙作《观照集》的校样，帮我复阅。通知王贺玲，因为我和她成立午饭的互助（其实是偏助，买饭都是她去）组，吃饭要共甘苦。三个人都是宝二爷所谓水做的，中年，除碰巧之外，也未尝不可以说有深意存焉，盖泥做的中年，血气方刚，斗，力有余，惜老怜衰则苦于力不足也。吃的地点在西四北太平仓附近的柳泉居，昔年以黄酒好出名，我们路过想喝而不敢进去的地方。选这里，是因为我有熟人，可以多看一些笑脸。三位女将都不会喝酒，但又不得不喝，以表示欢庆，凑巧前不久有人送来宫廷葆春酒，度数低，有甜味，带一瓶。天气很好，因而就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具体说是既举杯又碰杯，说说笑笑，直到看见邻座差不多都离去才结束。还有个余韵，是都放下匙箸之后，贾凯林说，她还带来个礼物，过北长街，由一个小铺买的，是个竹根雕的大象。拿出来，看，直径五六寸，有六七寸高，刻工古朴，形象生动，很可爱。你当然知道，我的言行多不合圣道，其中显著的之一是食求饱，之二是鸟兽可与同群。单说这后者，至少是有些鸟兽，如燕子楼中的燕，《堂吉诃德》中的驴，我觉得与之相处，总比与有些人，高者惯于举鞭子，低者惯于动小心眼儿，相处，好得多吧？大象同样好，何况是陆上兽之最雄伟者，此后成为我的案头清供，我就更可以大过其与鸟兽同群之瘾，因为早于大象入门并安坐案头的还有牛和马。当然，最大的收获还是来于人，那至少是一种片时的境，生于“隔座送杯春酒暖”的境，它生长、扩散，就成为“寻常车马之客，今雨仍来”，或说得更率直些，“虽已跋涉到桑榆，还没有尽被人忘却”的温暖。我，同你一样，虽然也知道“仁者心动”之不足为训，至于放下《六祖坛经》，就还是不能忘怀温暖。那么，我如此这般，感到人间还有温暖，总当比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山东老兵高一着吧？这用时风八股的套数说，是已经取得伟大的胜利。此胜利就是由服用“随所寓而乐”这剂药来。且夫车马、轻裘之类，尚须“与朋友共”之，况能化凄凉为温暖之“道”乎？所以借谈闲话的机会，赶紧告诉你。不邮寄而公诸报端，乃取佛门“结缘”之义，如果有成，亦一功德事也。

新年旧年之间，勤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