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定法，这篇想用流水账法写。是刚过去不很久的7月10日，通称范老板的范用老先生来电话，说有杭州《钱江晚报》的一位编辑想访问我，约写文章，希望我多关照。接着，13日下午，果然来了，为文敏女士，带着她的七八岁的孩子。说明来意，很恳切，是她编副刊，有读书性质的，希望我给写一些。其后7月下旬就寄来几份样报。我看，副刊有三个栏目，曰《书人之家》，曰《生活流》，还有《聚景园》。为范老，为文女士的不远千里而来，不好多拖延，于是拿笔，而且用了老尺加一法，于八月初，先写一篇《喜得珍本》，读书性质的，为主，接着写一篇《梦魂长在断桥西》，记游西湖及怀念西湖旧事的，为附，复印，加封，寄去，还了人情账。且说所谓珍本，是作古不久的女词人丁宁的《还轩词》，是一位戴先生看了我的评介文章，知道我多方求而不得，发恻隐之心，由成都寄赠的，其时是7月下旬，所谓来早了不如来巧了，就借风使船，写了这一篇。用制艺文作法，中间几股说词如何好；最后大结，说希望，一是对读书人，认为应该提倡这种赠书的高风，二是对出版家，认为于抢印低级趣味的书之余，也应该印点未必能赚钱的《还轩词》之类。

稿寄出，无债一身轻，不几天就忘了。是8月底，接到文敏女士信，说怀念西湖那一篇发了，《喜得珍本》那一篇，领导批“不适合本报”，“使我对先生抱歉之至”；又说浙江有个《联谊报》想要，问我可以不可以转给他们。我看后心里很不好过，不是为文章上不了版面，是觉得对不起文敏女士，千里迢迢，心热如火，好容易乞讨到一篇，却不合领导者的要求，像是一瓢冷水自头上浇下，此后将何以再热？我立即复信，表示双料的歉意，一是对文敏女士；二是对《联谊报》，因为我说，我欠这样的债不少，寄还，我就可以还一笔，所以不同意转往他处。因为文女士出差，文章过不少日子才寄还。附抄清稿一份，因为原稿作了改动。删了第二段的开头两句，结尾部分“对于书生”改为“对于书而生”，我想未刊用也好。于是用抄清的一份，改了误字，给了北京某报。

没想到，10月上旬之末，收到《浙江日报》陈君一封信，内附本年10月3日该报两份，打开看，第5版《钱塘江》栏印了我《喜得珍本》那一篇。看信，知道是在文敏女士处看到，“那边因故不能刊发，故而复印一份，发在……”云云。陈君这样做，当然是善意，这就有如蹩脚货，高眼人看不上，扭头而去，来了低眼人，买，新风语有云，主顾是上帝，我理应千谢万谢。谢完，还要考虑一个姑娘许配两家的问题。杭州的一家木已成舟；只能对付北京一家，退婚？怕的是近的一处也上了版面，如果竟至这样，怎么办？最后还是决定近处印也随他印，理由不是想拿双份稿酬，而是因为杭州那一份已非本来面目。(www.daowen.com)

改动有两处。一处大，是删了末尾的大结。删，显然是编者认为可有可无，或有而不如无。至于作者，我自己，就不这样看，而是愿意其他人也这样想想。就算作宪法允许的一点小自由吧，我还是不愿意放弃。另一处或可以算作小，我小题大作，却认为也不小，是“就碰到丁宁的”改为“就碰到了丁宁的”。加一个“了”字，有什么要紧？是因为近年来，语言患病多种，生长赘疣是其中较严重的一种。我不喜欢患病的语言，所以自己尽量避免赘疣，还曾著文，劝别人也少生赘疣。现在是手写变为铅字，也生了赘疣，如果有细心而好事的读者责问，“你反对赘疣，可是你身上也有，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我将何辞以对？文章不厌百回改，我的体会，应该指自己改；他人代劳，最好先为作者想想，然后请作者看看。我不学，更不文，可是有交往的绝大多数编者有惜老怜贫的雅量，所以妄作送呈座前，常常能够轻易过关；间或有留难，协商，必如敬三宝之得善果。编者独断，未必不能得善果；但也可能引来哭笑不得，举轻、中、重三等为例，如加赘疣“了”是轻，改“名山之一”为“最有名的山之一”是中，改“倚老卖老”为“以老卖老”是重。我确信，无论轻、中还是重，甚至重到改而兼删，都是因为我的不三不四之文丑陋，意在为我美容。这样的高情厚谊，我理应说一声“感谢”。可是我说的常常是“辞谢”，何以故？是因为，杂乱的双眉化为柳叶，惨白的双唇化为猩红，我揽镜自赏，以及熟人看见，必感到非本来面目。我，并学官腔，说代表为数不少的熟人，不愿意这样。本此心情，杭州那篇美过容的我只当没看见，北京的照发，不追回，如果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君子发现，恳求不疑为一稿两投，并讥为“无能力下海，竟来点小偷小摸”，则幸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