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写过应征文,也不愿意写应征文,因为一,对于限定的题材,自己未必有所知;二,题非己出,有如制艺,难,也就没意思。这一次例外,题材是“书缘”,翻检记忆的库存,总不难找到一些吧?试试,果然有,而且不少。比如买、读、藏、编、著、赠(包括己赠人和人赠己),多方面,都不少有所遇,即成为“缘”,随便抓一个,说说原委,自然就可以敷衍成篇。多,要挑选,又要照顾征文的另一个限定,字数千五百上下,盘算一下,决定在“买”的方面打打主意,盖与“缘”更近,而且事简单,可以少费话也。决定之后,思绪还有些波动。先是觉得没资格写,因为南有黄裳先生,北有姜德明先生,谈买的书缘,应该由他们执笔。那么,“望洋向若而叹”之后,就投笔去喝茶吗?也不甘心。只好另找理由。仍乞援于《庄子》,由《秋水》移到《逍遥游》,是不管他们“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我却安于“枪榆枋时则不至”。但终于是“枪”了,也就未尝不可以说说道道。这所说是多年前的一次,买得明毛晋绿君亭本(后印)《苏米志林》。何以单说这一次?是觉得所费甚少而所得甚多。所写定,依照某种作文教程,文要有题,而一时想不好,再乞援,这回改为试帖诗,不过题材上加一顶“赋得”的帽子而已。至此,题材有,题目定,以下可以言归正传。
先说所费少。大概是三十年代晚期或四十年代早期,我住在北京后海北岸,晨起常西行,逛德胜门小市(在摄政王府西墙外)。一次,在地摊的乱书堆中找到这部《苏米志林》,线装一函三册(苏二册,米一册),问价,一角,成交。不劳再多说,可证所费(包括钱和旅程)确是甚少。
改为说所得多,内容就不那么简单了。计可以分为书、人和道三项。先说书。这是明末天启年间毛晋汲古阁(绿君亭为毛晋住宅中一个亭名)刻本(毛晋跋署辛酉,为天启元年,1621年)。内容苏二卷,米一卷,都是前轶事,后题跋,毛晋辑的。苏共一百零七页,米五十五页(旧两面为一页),半页八行,行十八字,书口上刻子瞻或元章,下刻绿君亭。字大,行距大,纸旧,虽非初印,拿到手,也可以目赏古色,鼻赏古香。
再说人。苏诗文,米书法,在宋代,造诣都顶了天,人所共知,可以不说。我觉得,同样值得欣赏的是人不俗。书中的记事有多处可证,只各举一处: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宗室华原郡王仲御家多声妓,大会宾客。独设一榻待元章,使数卒鲜衣袒臂奉其酒馔。姬侍环于他客,杯盘狼藉。久之,(元章)亦自迁坐于众宾之间。
不入时,义即为不俗,不需要解释。躲开男的,趋向女的,为什么也是不俗?曰,有真性情,不把其时周程的道学教条放在心里是也。由我们一面说,是这样的人可亲。(www.daowen.com)
最后说道,孔老夫子所说“朝闻道”的道。这可以因事见之,也举书中二事:
元章为人亲旧书,有密于窗隙窥其写至“芾再拜”,即放笔于案,整襟端下两拜。
苏子瞻守杭日,有妓名琴操,颇通佛书,解言辞,子瞻喜之。一日游西湖,戏语琴操曰:“我作长老,汝试参禅。”琴操敬诺。子瞻问曰:“何谓湖中景?”对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景中人?”对曰:“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何谓人中意?”对曰:“随他杨学士,鳖杀鲍参军。如此,究竟何如?”子瞻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琴操言下大悟,遂削发为尼。
许多事,深入体会可以见道。只说这里我的体会:米再拜,我的所悟是对人,要诚与敬。不愧于屋漏;琴操参禅,我的所悟是对己,要看得开,放得下。说悟,是高标准,我就真能够爬得这样高吗?也只是虽不能之而心向往之而已。
至此,书缘说完,却引来个遗憾,是逛地摊,以大洋一角,买得轻则可以消长日、重则可以见道心的大字明版书,现在是连梦中也办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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