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案头积存三五天的报纸，到上海《新民晚报》1993年6月27日第十版《夜光杯》栏，见左下角有个小长条，题目是《如皋揽古》，内容是五首旧诗（七绝），作者喻蘅。江北如皋我没到过，可是有些因人而想到的因缘，旧诗，比之新诗，我有半面之识，这因缘加半面之识就孳生一些感情，因而使这篇“小”作向隅，心里就不免有点那个。抗议之法是反要尽先看，而一看就大有感触。所感，轻的是重温一些旧事，可以自怡悦；重的是诗好，很想抄一遍，与同好共之。

先说旧事。最先想到的是董小宛。为什么不是冒辟疆（襄）？我在家人也守妄语之戒，因为冒是男的，而且如夫人不只董小宛一个。在这方面，冒就不如促成此好事亦有力焉的钱牧斋，他是得柳如是之后就不再惊艳。专说董小宛，貌美可不在话下，值得赞扬的是天性清而雅。余怀《板桥杂记》说她名“白”，一字“青莲”，可以说是名和字皆如其人。还有直接描述的，是“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可惜是不许人间见白头，虚岁二十七就死了，冒作《影梅庵忆语》，追记她的言行爱好，可为余怀的描述增添更多佐证。总之，在南明的一些著名的风尘女子中，她是佳人之清者，则三百余年之后，我们说几句近于怀念的话，总不能说是违礼违法吧。

接着想到的是袁索文，名机，袁枚的三妹，袁枚《祭妹文》祭的那一位。在袁枚的几个妹妹中，据说她最漂亮，非据说而是我亲见，她的诗最好。可惜为旧礼教所误，指腹为婚，嫁给如皋一个姓张的坏小子。完婚以后，不许她亲笔墨，任意打骂，直到想把她作为私产卖出去，她才回娘家，忍辱负重，到四十岁死去。这也是如皋，一个这样稀有的女诗人，在那里受折磨，终于早死，可叹。

再想到的是近年的两位，一师一友，魏建功先生和李君世健。他们原籍都是如皋，魏先生长期住北京，李君长期住上海。我的印象，人都很好，也可惜，是前几年，魏先生因小病，李君因大病，都作古了。这次是因为触及如皋，我又想到他们。

以下转为说重点，五首揽古的诗。为了查有实据，先抄诗。

长红小白斗缃桃，映日笼烟柳万条。

寻问玉环河畔路，行人争说冒家桥。

古宅深藏曲巷探，凭谁问讯影梅庵？

朴巢遗墨婵娟画，洗眼澄怀助雅谈。(www.daowen.com)

文会东南迹已陈，名园名士梦如尘。

钵池春水平如镜，犹待晨妆照丽人。

三白追怀画水村，迦陵雅记剩朝暾。

时贤能续文明史，再现风流水绘园。

文化家声累代昭，一门词翰卓风标。

新篇叔子诗如海，妙笔何由佚雉皋？

诗下有自注，不便作文抄公太过，简述如下。第一首，到如皋找到冒辟疆故居。第二首，得见冒辟疆字及（传）董小宛画。第三首，水绘园中一新楼陈列有关董小宛文物。第四首，闻将根据沈三白（复）画及陈迦陵（维崧）记重建水绘园。第五首，阅冒叔子（效鲁，今人，为冒家后人）诗，以不及冒家故居事为遗憾。

然后半效今人之颦，赏而不析。由皮相起，是念几句，觉得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一般指报刊上所习见。其中有的连格律也有问题，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单说合格律的，也大多掺有时代八股水分，于是把诗意挤跑，使人皱眉。这几首不然，格调，还有唐人遗韵；词句，都是诗的；尤其意境，幽情思古，使人至少能暂时忘掉市井，走向水绘园，看影梅庵中丽人，可说是有大的移情或净化力量。人生是短暂的，减去为柴米油盐而挣扎，为争名夺利而愁苦，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呢？应该精打细算，那就还是挤出点时间，念念可以称为正始之音的像以上抄的那样的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