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报约稿,想用半推半就法,只说书,不说画。书有二义,《四库全书》之书,《书法正传》之书,这里当然是用后一义,就成品而言,应名为“法书”。法书者,合法之书并值得效法之书也,不少人愿意看。进一步,这不少人还愿意有。理由有浅近的,是自己有才可以常看,随意看;还有深远的,不好说,只好以佳人为喻,要筑金屋藏之,为什么?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说也罢。且说自己有,昔日不很难(不是说某一件法书,如《张好好诗》,是说凡可以称为法书者均可),今日成为大难,原因之一是除四旧之后的稀有,二是太贵,少则千八百,多则上万。因为有今昔的大异,有些年不高的法书迷,见到像我这样也喜欢法书的老朽,就愿意听听昔年阅市,多看而易得的旧事,以过慰情聊胜无之瘾。提到老朽,糟蹋粮食多,经历自然也多,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呢?无已,挑个我感兴趣而收藏家会认为无所谓的说说,日长似岁权当作“闲坐说玄宗”吧。
说是开天旧事,其实距今并不很远。先说书法家,是清朝嘉道年间的名人张廷济。他是浙江嘉兴人,字叔未,科举考试既走运又不走运,走运是乡试中了解元(第一名),不走运是多次应会试而“不得志于有司”。干脆放弃学位和官位,在家乡建清仪阁,研究金石,玩金石,反而所得(学问,书法,名声)更多。我对这位有兴趣,一半由于人,是退隐,治学,不俗,另一半来于喜欢他的法书,有金石气。这里要解释一下,说喜欢金石气,并不等于重碑而轻帖,帖如赵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我也很喜欢,或更喜欢。比喻为正派人,帖是温和中有厚重,碑是狷介中有厚重,都可亲。张廷济书法多能,传世法书风格不一,总之以有金石气见长。手迹,影印,我见过不少,最喜欢的是临《天发神谶碑》,可惜罕见,一直没有买到。其他各体,连带画和砚铭,多年来所收不下十件,取“与朋友共”之义,多半送了人。这里只说还卧在旧箧里的一件。
由遇而得说起。是五十年代初,一次往北京西城,路过大木仓东口外以北第一家的书画小铺,铺名记不清了,只记得铺主姓刘,人称黑刘,有数面之识,问有什么新货。拿出一件,是个横幅高一尺多的卷,签题是“张叔未诸公诗卷丁卯(民国十六年,公元1927年)夏得于西市”。打开看,纸地是深藏经纸色洒金笺,朱丝栏,开头是张廷济写给瑞元的两首七律,其后还有三个人的和诗。用品货的行话说,是真、精、新。问价,人民币一元,当然立即付款,收了。拿回家再看,诗开头一字右方盖个长方印章,印文是“君宜高官”。诗句是:
月轮才度十回圆,又向双旌拜画船。漕最已飞闽海棹,狱平还著太行鞭。安侯再擢新符节,黄相重来旧管弦。三晋云山无限好,相随怅不廿年前。
高厚云天礼分加,尺书四到部民家。自公原是勤肱股,说士何曾惜齿牙。政美已封何守树(大人守禾时添植梅花百本于听事堂前),装轻只啜蔡侯茶。还期开府东西浙,吟遍湖堤十里花。
少梅大人世伯以八闽漕使擢任山右廉访,道出嘉禾旧治,赋呈二章,恭求钧诲。(www.daowen.com)
道光十七年丁酉四月十五日
治世愚侄张廷济谨呈
“谨呈”下加印章二,上为“张廷济印”,下为“张叔未”。其后和诗的三人是程梦麟、朱廷璐和张庆荣(张廷济的长子)。只说张廷济的部分,字是用意写的,却也不离苍古兼散漫的本色,可以说是很精。蕴含的旧事也略有些意思。瑞元是乾隆年间大书法家铁保的儿子,别号少梅,看来曾任嘉兴知府,其后升任福建督粮道,因为转山西提刑按察使,上任途中从嘉兴过,所以张廷济(其时七十岁)等作诗迎送。张廷济是1848年死的,其后四年瑞元在湖北任提刑按察使,太平军攻占武昌,他自杀了。推想张廷济比瑞元年长,诗后谦称是依旧俗的客气。对方呢,当然也不能不客气,而且有文献足征,见于张廷济的《瘗鹤铭跋》,文字是“出山西司臬瑞少梅所投蓬瀛五色酒相酌”。到山西之后用五色酒送张廷济,也许就是对这个诗卷的酬谢吧?
有关的旧事说完,放下闲篇儿,还是看法书,仍旧觉得好,也就觉得人民币一元花得不冤。可是看看表,连同由旧箧中取出,开卷合卷,装入,又费了约半小时(不是说这次写),人生如白驹过隙,是否太不合算了?我打的是另一个算盘,由清朝词人项莲生那里借来的,曰“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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