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张中行全集第10卷:民贵文辑·说梦楼谈屑·谈文论语集

张中行全集第10卷:民贵文辑·说梦楼谈屑·谈文论语集

时间:2023-08-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第三种是对付易燃的,如文稿、书画之类,得街道有权人批准,在院内空地,以铁圈围之,烧。只有一件可以说是例外,即莫友芝的法书手卷。故纸堆中有不少法书以及讲书法的书,就看。我见他的法书不少,只说其中的一件,是个装裱好的长手卷。不久前,某出版社有影印未流传的法书名迹的想法,来征求我的意见,这使我又想到这件何子贞法书卷,也就不能不感到加倍的后悔。

张中行全集第10卷:民贵文辑·说梦楼谈屑·谈文论语集

返老还童,又如上中小学时的作命题作文。题目是“永久的悔”,宽限,不要求当堂交卷。听说有人早交了,见猎心喜,也想试试。及至拿起笔,才知道困难很大。为了敷衍成篇,由困难说起。我不会写小说,或没兴趣写小说,如果有兴趣,就可以效编造之颦,说昔年,红颜绿鬓之时,曾遇见个如花似玉的,彼有意而我多顾虑,以致良机错过,及至如大梦初醒,已是悔之晚矣。这样成篇,推想不少读者,其中有些是红迷,必陪着洒同情之泪,岂不妙哉。可是看约稿的雅命,像是要求写真的,于是只好翻检己身的经历。先找悔。想了想,这要具备两个条件。其一是事后感到不如意。这很多,几乎是汗牛充栋。可是还有第二个条件,是事之前,自己曾经犹疑,并有能力不这样做的。这个条件苛刻,经它一检验,大如走入某学校之门,同某佳人或非佳人由远而近,小如买来一方什么砚,扔掉一本什么书,就都不合格了,因为其时的情况,或外为形势所迫,或内为情意所牵,欲不如此而不可得也。两个条件之外,还有“悔”前的三个字,“永久的”,我的体会,意为“终身不忘”,或者说,对生活有大影响的。大事,自己在当时有可能不这样做,或者说曾经考虑选择的问题,有没有呢?也许因为年老善忘,简直想不起来。但文总是要作的,只好降格以求,抓个秃子当和尚。悔的两个条件硬邦邦,难得打折扣,可以在“永久的”身上打打主意,即非重大到终身不忘的也算。碰巧同编辑室有两位迷书法,而且迷何子贞,使我想到“文化大革命”中的烧毁文物,其中一件是何子贞,与我有关,总可以算作小悔吧。语云,一木之孤,难支大厦,决定连类而及,加说一件同命运的,莫友芝。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自天而下,也许因为我是蓬门小户,“红卫英雄”有生杀予夺之权,眼眶高,看不见或看不起,未光顾。但住蓬门小户也是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也舍不得死。于是遵大字报版上“勒令”之令,披星戴月翻箱倒柜,搜寻我推测会被判为有违碍的一切。处理办法分三种。第一种是对付顽固分子,如外文书,点火不着,砸而难碎,只得以绳捆之,请上孩子的自行车,推往长街,看附近无人,掷诸道旁。第二种是对付可以砸的,如瓷制品之类,就运斤成风,砸碎,使它由案头下降到垃圾堆。第三种是对付易燃的,如文稿、书(法书之书)画之类,得街道有权人批准,在院内空地,以铁圈围之,烧。多到三种,当然要忙乱一阵子。毁的东西不少,可是,至少在当时,认为值得,因为,虽然零零碎碎,集之不易,终归没有“命”亲切,为了保命,只好割舍。也就淡不到后悔;因为,依照我的悔要有条件的理论,其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容许选择,形势有如自陡坡上滚下,说悔不在半路停下,是没有道理的。只有一件可以说是例外,即莫友芝的法书手卷。但要先按下不表,因为上一段许过愿,要先说何子贞。

还要先扯一些似无关却有关的话,是我同中国书法有点难说的关系;其实也可以勉强说,是很爱,却不会写。很爱,其由来真是远矣。还是上大学时期,受当时厚古考古风的影响,也钻故纸堆。故纸堆中有不少法书以及讲书法的书,就看。多看,粗的方面,如历史传承,有所知;精的方面,如怎么样算好,却难得悟人。我一生缺少干劲,唯有在这方面却未知难而退。于是就更多看,看真迹,看影印,看讲论,有时还尽己力之所能及,买一些。日久天长,自己觉得像是略有所知。其后是更爱,更想买。当然要量力而为,比如画比字贵,就多买字,少买画;字,时代远的比时代近的贵,就少买时代远的,多买时代近的;时代差不多的,有的人如伊秉绶,价高,有的人如张廷济,价低,就不买伊秉绶,买张廷济。这里边还有偏爱成分,如笔下同是多隶意,我喜欢高凤翰(尤其左手),不喜欢郑板桥,自然也就追高凤翰,不追郑板桥。清朝晚期,我喜欢何子贞,觉得他方面广,造诣深,当然也就想多收他的字。写到此,水到渠成,以下可以言归正传了。

何绍基(1799—1873)字子贞,号蝯史,湖南道州人。道光十六年进士,曾任四川学政。他是研究说文的,还是诗的理论家,可是学问为书名所掩,尤其玩古董的,提起何子贞,就想到是个大书法家。这想法不错,因为他确是个有大成就的书法家,篆,隶,行,草,楷,都有高的造诣,并有自己的特点。我见他的法书不少,只说其中的一件,是个装裱好的长手卷。长,内涵就多。引首是四个大篆字“江山宿诺”(恍惚记得见《汉书》,译音,美食之意),笔画龙飞凤舞,绝精。以下是窄于信笺的毛边纸片二三十条,都是楷书《四书》中的文句,下盖“子贞”印章,显然是任四川学政时出的八股题,也可以推知,手卷中的多件手迹是他的幕宾集的。以下多件中只记得一件,是为友人作的诗集序原稿,字作行草,长约一米,任意挥洒,比许多传世的用意之作更有意思。全卷单是字长两丈左右,而且除隶以外,各体具备,用讲书法的通用语形容,是罕见的至精品。再说这件至精品,是五十年代中期,长于我并小有书法家之名的张自成(名有为)送给我看的,并说是别人托他卖,价二十元。我立即决定留下,付了款之后,忽然谨小慎微,想到手头有储存,只是百余元,应该留作必需的开销,又其时来自福州的洪君(心衡)也想收法书,就让给他。守古人什么什么“与朋友共”之训,这也没什么不合适。万没想到,不久之后洪君回了福州。珍藏到1966年秋天,“红卫英雄”登堂入室,搜出,骂为四旧,烧了。这消息是直到恐怖气氛大减之后,相知间敢通信之时,洪君来信报珍贵法书之丧,并附悼念的诗,我才知道的。记得我回信,还和了悼念的诗,并说早知如此,不如让它住在我的蜗居,不南渡。由梁元帝、李后主一流人看,这件事微乎其微,可是我乃更微乎其微的人物,每一想到这样的损失,就不能不后悔。不久前,某出版社有影印未流传的法书名迹的想法,来征求我的意见,这使我又想到这件何子贞法书卷,也就不能不感到加倍的后悔。(www.daowen.com)

再说莫友芝的一件。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号郘亭,贵州独山人。道光十一年举人,曾充曾国藩幕宾。清朝晚期著名的目录学家,治旧学的都知道他的大著《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他又是著名的书法家,能各体,就我的孤陋寡闻所见,以隶为最精。且说这一件也装裱为手卷。没有引首或有纸而未题字。内容是十首七言绝句,每一首后面有较长的跋。看诗文,知道是他有个朋友,在多处作官,请人画了十幅鸿雪因缘性质的图,请他题的。这件有题诗和跋,其前无图,推想是草稿,准备正式写到图后的。字体为行楷,虽不经意而多有隶意,也就别有一番滋味。这件是五十年代中期收的,在书橱内安居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了。旧书画当然都是四旧,要除。有两种除法:抄家是他除,就会一扫光;不抄家是自除,因为实在舍不得,就想还价,有选择地除。选择的原则是,有违碍的就地正法,无违碍的,表面说待秋决,实际是想混过去。这样,如陈宝琛、罗振玉之流,就拉出来正法了;其他如刘石庵、张廷济之流,就暂寄原处,听听风声再说。莫友芝,时代靠前,与罗振玉之流不一样,可是入过曾国藩幕。沉吟,大胆断定,“红卫英雄”是既不知曾国藩为何人,更不知莫友芝及其经历的。可是诗的跋语中两次提到“粤匪”,这是与近年颁布的史论不合的。再沉吟,先是断定,“红卫英雄”必不知粤匪何所指,甚至连“粤”字也不识。不幸是就在这时候,谨小慎微闯进来,并像是在耳边嘀咕,万一知道是指太平天国呢?一时间,保命的意念胜过一切,于是亲手把这一件拉出来,并亲手把它扔在火坑里。没等到烟消火灭,我就明白,“红卫英雄”是绝不会知道莫友芝为何人,以及粤匪为何义的,但已是悔之晚矣。

“文化大革命”中,我毁的东西不少,见,闻,自然更多。只说这两件,是因为我有可能使它存于世,只因为一时选定不得当,它就未能存于世,所以回首前尘,不能不悔。也许有人会说,这不值得,因为一,与四海之内有意毁,种类多,数量大到无限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二,即以法书而论,唐宋元明,清早期,所毁也难以数计,区区一两件清朝晚期的,又何足挂齿!我的想法不是这样。孟德斯鸠临终有云:“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帝力大,愿意看天塌下来,我无力阻止。天真塌了,我托不住,只好行古人“穷(不腾达)则独善其身”之道,尽己力之所能及,单说与本题有关的一方面,让应该保存的尽量少丧失,哪怕是一点点,可是这两件,确是值得存于世间的,我有能力却未能使它存于世间,所以每一想起来就不能不感到悔恨。最后要照应“命题作文”,悔恨前有“每一想起来”,也就可以勉强算作“永久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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