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由苏东坡的《赤壁赋》来,原文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我想借用这个意思,消极的,发一点点寒士的牢骚,积极的,透露一点点寒士的关于享受的独得之秘。这秘,既已决定透露,就无妨开门见山言之,是:图享受,尤其有高价值的享受,也可以不多费钱,甚至不费钱。
为什么想说这些呢?是连续有两位年轻客人过访,都来自南境濒海的开发区,也许深知像我这样老而贫的,头脑必未开发吧,就如古人写山海之经,向我描述开发区的富人的享受(或应说享乐)生活。花样很多,只好举一隅兼归类。其一,用新潮语说是高消费,如往大酒店吃一桌,少则一万,多则两万;到美容美发院大举,两小时,两千;其他准此。其二是追求新奇,少牢、太牢之类未必不喜欢吃,只是因为不新奇,要改为吃国家明令保护的珍禽异兽,如活猴(只喝脑浆)、天鹅、娃娃鱼之类。有人也许会说,珍禽异兽必是更好吃,即如天鹅,不是癞蛤蟆也想吃几口吗?可见吃未必是为猎奇。我说不然,因为还听陪末座也尝过味道的人说过,肉粗,并不好吃,而由偷猎的人手里偷买的价格却是一只将近三千元。还有每下愈况的其三,是越来越“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就是说,只顾体肤之欲而忘了“灵”。表现万端,由享用旧分法的衣食住行说起,都是高,高档服装,高到空中的天鹅,高级公寓,高级轿车,直到高级妓女加高级毒品。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因为艳羡而不得,而是,怎么说呢,勉强而委婉地说,是禁不住产生个疑问,是,如果这种享乐之风顺流而下,我们将走向哪里?
这杞忧有来由。可以板着面孔说,是其一,我们都知道,就在我们的国土之内,还有不少人吃不饱,穿不暖,“稷思天下有饥者,由(犹)己饥之也”(《孟子·离娄下》),要求也许太高,至少是吃天鹅肉的时候,总当想想吧?其二,有不少人还穷困,却有些人腰缠万贯,这万贯,有几个人是“锄禾日当午”来的?这是比吃天鹅肉而不想饥者更为严重的问题,至少是富者和有力者,也总当想一想吧?其三,转而考虑形而上,人生有没有目的,我们不知道,至少是无法证明。那就下降到常识,贤哲不要说,就是街头巷尾的张三李四,也没有把追求享乐看作最高价值的吧?可见这单纯追求享乐的新风,是超常地向下走了。其四,只是为向下走的人着想,也应该想想:体肤之欲是无底洞,不只填不满,而且会水涨船高,总会有一天,陷溺而不能自拔,求乐而不能得到佛家说的常乐我净。
小文,总板着面孔不好,改为说轻松的。因为要轻松,本来还可以说说的,如体肤享受之得必伴以大失,也就可以不说。说好听的,也就是话归本题,姑且承认应该一反印度苦行僧之道,于生活所必需,如衣食住等之外,也来点享受,那就一定要高消费吗?我的想法,或说独得之秘,是几乎可以说正好相反,而是行得其当,不花钱,或不多花钱,反而可以取得有高价值的享受。何以这样说?且看处方,由祖传狗皮膏药到偏方草药,有重有轻,都是远于肉近于灵的。
处方之一来于《四书》,曰“志于学”,就是把知识看作大海,跳到里面去游泳。知识门类很多,适于各从其所好。好,钻研,有所得,自得其乐,说是享受,总不是强词夺理吧?还可以举些极端的例。哲学是枯燥而费力的,可是康德忙着弄他的几种《批判》,对两回象都吹了,因为他的心全部交给哲学,忘了如意佳人。数学也是既枯燥又费力的,可是,忘记是哪一位数学家曾说,他觉得天地间最美的是方程式。这样,大美人的多种挂历他就不买了吧?他这不同于常的选择,推想陈景润一定欣赏,可见神游于零与无限大之间,也未尝不可以得至乐。(www.daowen.com)
处方之二也来于《四书》,曰“游于艺”。艺取广义,包括文学艺术和技艺。这样,由杜甫作诗、倪云林作画、贝多芬作曲、梅兰芳作戏,直到牧童倒骑牛背吹笛、南北朝某小皇帝做木工,等等,都是。这些,无论迷上哪一种(或不只一种),都可以享其乐,有所获,最低也可以遣长日。遣是轻说,其实是精神有所寄托,这是更高更大的享受,因为所得是长久的心的平静和充实。相伴而来的还有,可以不至因金钱、物欲的不能满足而如丧考妣。此所谓心安理得,人生之所求,最值得的应该是这个。
以上属于泛论,似还够不上独得之秘,只好再添点零碎,自己经历的,至少是幻想的。记得还著过文,由李笠翁那里借个名称,曰“贫贱行乐法”。法不少,这里只想举一点点例。一种是关于吃的。我认识个水做而大阔的,开玩笑,说愿意我请她吃一顿。我说可以,但她要去掉一切金饰物和浓妆艳抹,跟我进卖肉饼小铺,二锅头各一两,就小葱拌豆腐,然后吃肉饼小米粥。我说这样才有点诗意,如果换为高级餐馆,诗意就一扫光了。想不到她很高兴,于是我准备五元人民币一张,待有机会去享受这份诗意。再说一种关于游的。只说最近的一个早晨,我起床,照例到不远的湖边去转转。大阳像个红火球,悬在东方地平线之上,这使我感到,世界仍会像过去那样,有嘈杂也有温暖。往湖滨土坡上看,枯草上泛起绿色。树上鸟不少,都是麻雀吧,间或传来叫声,使我不禁忆及陶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默诵两遍,爱像是还在扩大,爱什么呢?乡土?远方?人间?说不清。忽然算盘来了,想到此,至少在这片刻之内,我觉得,其所得必超过站在埃及金字塔之旁,而所费呢,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以上两种,一种小破费,一种不破费,还可以加个后来居上的。是不久前,《旅游报》的编辑来访,闲谈之外,希望我写点什么。看送来的报,有一期登汪曾祺先生一首七绝,咏绍兴沈园的,毛笔书,占手掌那么大一块地盘。沈园有唐琬,不知怎么灵机一动,我想到沧浪亭的陈芸。决定效颦,咏苏州,得句云:“白傅朱轮五马游,何如贺铸老苏州。阊门好买涛娘纸,留与江郎赋别愁。”诌完,用日本制自来墨毛笔,找一块剩余皮纸,一挥,交了卷。说这也是享受,是因为历程更经济,安坐,发思古之幽情,而所得不少,有唯心的,追怀陈芸、顾二娘之流,有唯物的,是推想,刊出以后,还会奉送数十元稿酬云云。
不好再说下去,因为有自我陶醉之嫌。但是语云,真理不怕重复,所以我想再说一遍,为了我们这个群体的将来,也为了其中的个个,我们还是悬崖勒马,由肉这一端,从速向灵(或说精神文明)那一端移一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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