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书橱,偶然碰到戚(蓼生)本《红楼梦》大字本,因这“大”而心上泛起一些感想,耳畔仍有“言者无罪”的余音,还文债,抓个题目不易,赶紧拿笔,写。先说这大字本,是上海有正书局于1912年石印的,封面题《国初钞本原本红楼梦》。国初义为清初,自然是夸大的瞎说,原本,如果义为出于作者之手的原样,也是大胆的推断,总之都是广告手法,不真乃理之常,可以不深究。单说大,就确是信而有征:征之一是,八年之后还印过小字本;征之二是,字,与小字本相比,尤其与现代我们常入目的读物相比,确是大好多。字大,有缺点,总说是物方面不经济,分说是费纸,费存放的地方,而容量不大。但也有优点,尤其对于老年人,目力经济。历代著述,成书(于是甲骨、钟鼎、石刻之类的文字就可以不算),除受刻印条件的限制以外,总不得不在这两种经济的夹缝中摇摆。有石印技术之前,一般是字大,以《世说新语》为例,有双行注,唐写本(名《世说新书》),日本尊经阁本,字次大,看着舒服;《四部丛刊》本,商务印书馆校的纷欣阁本,字很大,看着也不费力。但刻印的书也有巾箱本或袖珍本,是图体积小,便于携带,便于存放。现代印刷技术扫除了刻印方面的困难,于是各种形式的小字本,适应不同的需要,就应运而生。早期都是石印,多数是为应科举的士子准备的,就我的孤陋寡闻所见,有一函比火柴盒大不很多,却容纳若干万字的。文学革命以后,小字本如《小题文府》《诗韵合璧》之类成为古董,可是又出现了不少新型的小字本。都是想纳须弥于芥子,如开明书店《二十五史》,合订本《辞源》《辞海》之类。字一缩再缩,上面提及的优缺点就表现得更为突出。优点是买时候省钱,存放省地方;缺点,以我以及同行辈的人为本位,是看不清楚,要借助放大镜。
提起放大镜,我不由得想起老友周汝昌先生。周光生不愧为“红人”,除耳目二官以外,一切都超过我不知多少倍。循官话多吹之风,单说我占上风的耳目二官。用孩子王惯用的评分之法,耳,周先生五分,我三十分;目,周先生十分,我五十分。专说与本题有关的目,是有一次,为什么闲事,我寄去一封信,复信文字大致是,得手教,用双放大镜拜诵云云。我想到他的仅值十分和我的高达五十分,立即兴起孟老夫子设想人皆有的恻隐之心,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此后写信,改为用粗笔写鹌鹑蛋那样大的字,心里想,不用放大镜,在周先生是办不到了,那就希望他只用个单层,也能看见吧。
我有时也用放大镜,单而不双。有时指两种情况,或单行或兼有,一种是字号太小,一种是目用了些时候已感疲劳。用放大镜,手随目移动,注视,如寻失落之细物,多费力,书生幻想之《四时读书乐》成为现实的苦事。可是我不抱怨,因为一,比如翻《二十五史》,就会想到,如果是百衲本或殿版,一间斗室,我们的木板床就要移出去,依墨子利取其大的原则,当然要容忍小字本。原因还有其二,是,比如翻合订本《辞源》,想问问某一故典是不是出于某书,而目力已经不佳,要借助放大镜,但这是查考,偶一为之,且时间短促,与读书看报的旦旦而伐之不同,也就可以容忍。难于容忍的是看报刊,尤其报,是近日以来,不约而同,篇幅加大,字号减小,比如版多到八卦之数,总是乾卦还没看完,字与字、行与行就分不很清,只好于进退两条路中取其一,进是取放大镜,退是索性不看。(www.daowen.com)
取放大镜,或不看,都是小字本带来的问题。我有时想到这个问题,总禁不住要问何以非大篇幅、小字号不可?一,来于推想,是内容多,难割难舍;二,来于据说,是要多收广告以增加经济效益。我是向来不看广告的,纵使大幅,带有半裸美人的也不看。但此乃反新潮的一偏之见,不足为训。至于内容多样的难割难舍,老朽如我者就更不容插嘴。那么,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是,开门,一点希望,闭门,一点怀念。先说开门,希望也可以分为进退两类。进,总的是,印书,印刊,印报,与考虑经济效益的同时,也为读者,尤其目力差的读者想一想,办法是,在可能范围内,字和行距都大一些,以期看时省些力,并多少得一些清晰爽朗的感受。这愿望也许太奢了吧?如果竟是进的路不通,只好退,也仍是希望,是,这损之又损的新风不要再刮,具体说是字号和行距不要再缩,以免如我这目力值五十分的,也不得不用双放大镜,加入周汝昌先生之群。以上进退都是希望,据说希望与失望是近邻,狡兔有三窟,那就赶紧走闭门一条路,放弃希望,自求多福。家美无妨外扬,秦火之余,还可以找到一些大字本,如影印唐写本《世说新书》,宜于摊在书桌上看,青柯亭本《聊斋志异》,可以靠在枕边看,都省力,兼可得雍容宽绰的美感。遗憾的是,生于现代,不能总看这样的大字本,所以有时拿起各种小字本,伴以放大镜,就不禁兴起“逝者如斯夫”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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