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我几乎是足不入影剧院之门。有人曾深文周纳,说这是喜旧厌新之证。其实世间有不少事,并没有一叶落而知秋那样的深远意义,即如我这不入影剧院之门,反躬自问,也不过感到精力不多、兴趣不大而已,岂有他哉。且说近日来连着破两次例。一次是到某剧场看某名演员演京剧《空城计》,是演员送的请柬,盛情难却,有个年轻人陪伴,去了。坐位靠前而偏,稍抬头,面前墙上挂个比大电视机还大的黑色匣子,问同来的年轻人,说是扩音器。戏开场,依老北京习惯,重点是听唱。终于唱了,万没想到,声音不是从演员那里来,而是从黑匣子那里来。条条大路通罗马,也就罢了;难于接受的是响得刺耳生疼,而且又像人声又不像人声。我年老耳聋,不想这聋竟不能起保护作用。想往后移,看看后边,像是坐满了;想找两个棉球,塞耳救急,可惜没有先见之明,未带;想逃席,演员请看,情义上说不过去,剩下唯一的路是忍。时间大公无私,大概两个多小时吧,总算过去了。想不到还有第二次,是老舍茶馆有个京胡演奏会,也是表演者请去听听,我想,没去过这个有名的茶馆,有人请,可以不买15元一张的门票,而且可以听听集高手于一处的京胡,岂不很好,于是去了。进去才知道,原来面积不大,人不多已经显得拥挤。组织不好,过了定时很久才开场。没想到还是有唱,变彩为清,唱者口对扩音器,比剧场更响。这回更不能逃席了,因为名旦角演员孙毓敏坐在旁边陪伴,她的节目排在最后。说起孙毓敏,不久前曾在某饭庄同席酒饭,饭后,不会唱的爱听,会唱的爱唱,她就唱一段《女起解》。当然不用扩音器,可是我这耳聋之人还是感到震耳。这证明她不愧为名演员,嗓子有大功夫。这次茶馆唱,照我的估计,不用扩音器,唱者听者必都是恰好合适,可是她还是用了。我只好又忍一次。事后我问她,为什么不离开扩音器唱,她说:“别人都占便宜,我为什么不占!”
我这才明白,使用扩音器,作用有两种。一种,场子大,声音不大,没办法,只能请扩音器来助威。另一种,嗓子本钱够,用扩音器可以省力,应该卖十分,拿出五分就够了。总之都是掺了假。而由假我就思绪连篇,想了很多。最先想到的是来源。只说我的见闻所及,最早的一次是电视中所见,香港来的什么男歌星,手拿一个直牛角形的东西,唱时粗的一端置在嘴上,身体扭而旋转,可是声音却高亢响亮。我不知道这个牛角的扩音功率有多大,于是多疑的旧病复发,就推想,如果不用这个牛角,他的“美”声也许就如《红楼梦》呆霸王的诗句所说,“一个蚊子哼哼哼”了吧?
接着想得更远,远到东晋落帽的孟嘉。据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桓温曾问他“听妓”,为什么“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案指唱声)”,他答:“渐近自然。”用扩音器是以机心借助于机器,显然是渐远自然。这好吗?总当想一想吧?还可以再远,远到秦始皇以前。那是《列子·汤问》篇所记:“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不绝,当然是歌声太美,总“像是”在耳边响。太美,基本条件之一是“真”肉声,电气化以后还行吗?也总是应该想一想了。(www.daowen.com)
明眼人会说,我老是让人想,是自己有牢骚。说牢骚也许太重,总是遗憾吧。这遗憾从比较来。余生也中,谭鑫培、刘鸿声一辈子没赶上。稍后,梅尚程荀,以及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等演的戏,都是他们年轻时候就看过。眼看耳听,唱声都是从他们嘴那里来,清脆宛转的韵味货真价实,未经机器扩大也听得清清楚楚,至于如金少山,那就坐在后排也还是感到声震屋瓦。是他们功力高一等吗?还是肯卖力气呢?这我不敢说。但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是自从这种扩音风风靡天下以后,我们再想“真”音绕梁是做不到了,真是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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