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因为搬家捡个可以敷衍成文的题目,如上面白纸黑字所写。饮水思源,由搬家说起。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搬家,且夫家,包括上至人、下至土簸箕等之大杂烩也,杂中有书,书移动,有的就映入眼帘,于是就看见一本久已忘怀的。且说这是一本英文的,改用中文说,是《议会选举史》(丁·格里勾著,1892年伦敦版),看扉页记语,是1945年年底由天津买的。半个世纪过去了,我还有印象,是因为书中有集自讽刺诗文报刊的漫画92幅,其中第346页的一幅很有意思。图整页横印,分为左右两幅,都是画竞选(议员)人和选民两个人。左边一幅,竞选人在左,躬身,礼帽放在脚下,双手握住选民之手,满面笑容,选民则戴插花的礼帽,直身,举右手,扬扬得意,图下注“选举之前”。右边一幅,竞选人在右,变为直身,头顶礼帽,右手拿报(推想是报道选举结果的),左手持手杖,头扭向右,作看不起选民的样子,选民则摘下礼帽,追随竞选人,哭丧着脸,低声下气,图下注“选举之后”。图上有总的标题,是“先看这个,再看那个”。真就这样看,会有小得,是禁不住破颜,语云,人生难得开口笑,所以是得。还可以有大得,是洞察世态人情。洞察,还不只是远在万里外的,也可以,或说更可以是近在眼前的。近在眼前,看了,也能像看纸上的漫画,破颜为笑吗?情况很复杂,大致说,是身在事外,也可“万物静观皆自得”,变为当事,没有娄师德唾面自干的修养,恐怕就欲笑不能了。
所以这样说,是一件我亲历的小事可以出来作证。还得由搬家说起,是搬家带来生活的两种大变化,一是入城须东行变为须南行(所谓迁也),二是王播式的随食变为自炊自食。火已现代化,用崭新的天然气灶。灶口两个,想来是为一蒸主食,一炒菜,可以都吃热的,意甚善也。可惜是从迁入起,左边一个就是坏的,心想,小家小户,吃得简单,双变为单,也关系不大。想不到有那么一个星期天,来了一群既敬老又不忘温居之礼的人,手提生熟食品,并言明要在我这新居共一次庆贺酒饭。灶来了重任务,孤军作战,以致狼狈不堪,也未能吃上热的。我如参禅人之得顿悟,知道另一个灶口原来很有用,应该尽快使之康复。于是打电话,求生产灶的厂家修理。放下电话,等,不来,再电再等,总有两三个月,结果是不理。想不到这不理又引来另一次顿悟,是这个右灶口如果向左近邻学习,也泡病号,我们老两口就将沦为被动绝食。这还了得!只好换个乞求的渠道,给生产厂家的厂长写信,诉苦,说好听的,以期能够唤醒“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结果呢?竟仍是不理。这使我想到上面介绍的那幅漫画,灶卖出之前,用广告表示认真负责,并且低声下气,及至已经卖出,钱到手,如了愿,情况就相当于选举(即当选)之后,选民哭丧着脸,低声下气,也就视而不见了。
至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丈夫大概要说我是鼠目寸光,囿于己身小利吧?我说,非也。理由是一,我还不至于不知道,这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二,我还希望,有些不过于近视(不高攀,说良心未丧尽)的人,能够衡量轻重得失,如愿之后,与如愿之前相差不很多。所谓衡量轻重得失,是茶余酒后,头脑清醒之时,想想两种情况。一种,如愿之前和如愿之后即使有差也无几,则比如我或我的相识想买个新的,就心甘情愿还买那个牌号的。另一种,如我曾向之乞怜的这个厂家,前后大变,我或我的相识需要买个新的,就只好狠心,割筋动骨也买个进口的,盖一朝遭蛇咬,终生怕井绳,担心其他厂家也许同样是货不佳,并卖出之后,态度大变也。所以俗谚有云,诚实是最好的策略。据我这孤陋寡闻的人所知,北京不少老字号昔年就是这样经营的,成交之前笑脸见你,成交之后还是笑脸见你,与现在的设法推出次货,钱入腰包,即掉头不顾者迥然不同。(www.daowen.com)
“真”老的老字号往矣,还是务实,说现在,不幸是还有比掉头不顾更差的。又可以分为两类,曰劣,曰伪。伪者也必劣,但它有个优越性,是不用掏广告费。不算这笔账,其他方面就完全相同。可以举其大者,是买方必上当;卖方自知是骗人,如愿之后态度当然要大变。可痛心的是,成交前后态度迥然不同的现象竟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于是而出现了据说是为了保障买主权益的消费者协会,于是接着而有写信投诉之事。我杞人忧天,有时想,如果上当的买主都不惮烦,并肯破费一角或二角邮票,接受买主申冤的什么协会的院里,书札就会堆成山吧?如何处理?所以我有鉴于此,宁肯到生产厂家去乞怜而不到协会去告状。可是如上面所反映,我的乞怜失败了。这说明大概这些治标的办法都是此路不通。有没有治本的康庄大道?至少我想,这就不能不唯心论,说题内话,是求一切卖主都能变心,变为如愿之后同于如愿之前。如果容许扩大到题外,那就可以说,治本之道也许不只一个方面。至少我觉得,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仍是,着眼全面,变世风,着眼个个,变人心。说具体些不过是,请《聊斋志异》的陆判先用分身法,然后动大手术,把迷恋金钱、享乐的心都掏出来,换为崇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哪里去找这样的陆判?可见治本不容易。但也并非绝不可能,办法又是孔老夫子说过的,是“既富矣”之后要“教之”。如果反其道而行,总是富富富,发发发,而忘掉“德”或人民的“教养”,则其后果,又岂止是如愿之前和如愿之后迥然不同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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