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室内无空调,常常坐立不安,只好看电视,希望注意力跳上荧屏,暂时忘掉高温。看,不期望得什么印象而印象还自来。其中并且有大块头的,是彗木相撞和棉包掺假。何以视为大?是因为罕见到连想也想不到。稀奇,难免有些感触。所触,彗木相撞属于天,棉包掺假属于人,于是一滑就滑到太史公司马迁的“欲以究天人之际”。我率尔操觚,向来不敢碰大问题,这次却想狂妄一下,也究一次天人之际。学青少年,说干就干。
彗星头部碎块撞木星,若干次,都因为离得远(七亿公里),且在背面,靠肉眼,直接看不见,只好间接,看报纸的叙述和形容。据说,破坏力确是够大的。于是惊诧之余,想到我们置身其上的小(只是木星的千分之一)地球,没有被撞的危险吗?天道无私,自然有。可怕,于是想到同道,或同病,古代的杞人,并明白表示,要为他翻案云云。我同意翻案,理由又不只是来个不速之客撞击。讲理之前,数典不忘祖,先说说这位杞人。《列子·天瑞》篇: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无,下同)所寄,废寝食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你)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邪(耶)?”晓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亦不能有所中伤。”其人曰:“奈地坏何!”
这“奈地坏何”不是承上;如果是承上,我们就真可以推这位杞人为先知先觉了。
先知先觉,是因为天覆地载,人都以为安全,他偏偏以为不安全。谁对谁错?是杞人对了。但还忧得不够。这不当怨他,因为其时对于外界,人类的所知还非常少。所知多了,忧虑反而会增加吗?可以说是,因为有些切近的,我们有所知,会感到不安全。也可以说不是,因为有些玄远的,我们还无所知,也就会感到不安全。前者包括多种情况,可以总称为意中的,如地球构造有大变化,太阳系内另一天体飞来,太阳老化,等等,都是,只要有一种光临,我们微弱的生命必抗不了。后者包括更多的情况,可以总称为意外的,如银河系出了什么乱子,或与另一个什么星系相撞;现在宇宙仍在膨胀,也可能转为收缩;也许真有个反物质的宇宙,则一旦与我们这个物质的宇宙相会,就会真变为零;还会有更大的变,是规律的改变甚至消亡:无论哪一种情况出现,我们的生命也就难得继续下去。有人也许会说,这是更离奇的杞忧,实况是寒来暑往,我们仍可以平安地活下去。我接受这乐观的想法,所以也就仍旧拿笔写,并希望能上版面,有人看。但是撇开日常生活,讲理,我们总当步杞人之后,承认已经有生、住,必将有异、灭。(www.daowen.com)
还没灭,就应该好好地活下去。这就过渡到另一种关于人的杞忧,是许多现象,其中一种使人惊心动魄的是棉包掺假,证明时风已经成为为捞钱而无所不为,长此以往,我们还能活下去吗?我幼年住在农村,家里也种棉,上市卖,未去籽的名子棉,已去籽的名皮棉,都求质量好,易于出手,卖好价钱。所以看到掺砖块、掺垃圾的劣质皮棉,就大惑不解。所惑有三种:一是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奇想,以及有胆量干这个;二是何以居然能够卖出去;三是有什么力量能够传染,遍及华北数省。承洞明世态的人相告,这不过是百川归海的一个小支流,并不值得大惊小怪。百川都包括什么呢?据说是五花八门,说也说不尽。举其荦荦大者,如卖权与贪污受贿,造各种假,用多种形式卖色情,偷盗,抢劫,直到法律不问的投机、小本暴利等都是。形式万殊,所求单一,是不公道地掏别人口袋里的钱,往自己的口袋里装。其结果呢,是世风,钱至上;世态,社会成为争夺钱的战场,犯罪层出不穷。
对付犯罪,世间有成例,是绳之以法。这没有人不赞成,问题是罚几个,逮捕几个,判处几个,能不能改变钱至上的世风,以及能不能杀一儆百。我看不容易。见闻也证明不容易。比如用色情卖钱,像是越禁越多,专说KTV包房,起初是“南风之熏兮”,曾几何时,北国也遍地皆是了。棉包掺假也是个好例,与前些年的造几瓶假酒相比,真是附庸蔚为大国了。就看着它这样发荣滋长吗?或曰,用法堵截就不是看着。但问题是,为争钱而无所不为的力量如山之倒,区区的法又能怎样?充其量使今天的一百减为九十九,至于明天的增到一百一十,又只能看着。法的性质就是这样,马后课且不说,还不能如上衣,使人人身上披着一件。不幸的是,当前,数量过大的人,身上披的是钱至上的思想。所以,为了根绝至少是减少犯罪,就必须改造钱至上的思想。
这显然不容易。但要求是明确的,即老话所说:对人,变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己,变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或总的说,要“真”改变价值观念,把钱至上从头脑里请出去,换为《左传》的立德、立功、立言。这可能吗?显然,必是很难。但是,如果不能放弃“人人都能好好地活下去”这个理想,我们就只能勉为其难。事实是我们也想勉,如“建设精神文明”的声音也在耳边响就可以为证。建设是愿望,求实现,要“行”,不停止于空喊。如何行呢?一言难尽。但也未尝不可以举其至大者,曰提高人民的教养。语云,百年树人,看来我们命定要俟河之清了!悲观无济于事,所以不如厚古,“畏圣人之言”,那是《论语·子罕》篇所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往,是求以德代钱,也是理想。我们的经验是,理想经常与事实相距很远,而事实总是更硬;到手忙脚乱时期,只能先对付硬的。这是治标的办法,有可见的优点,如棉包掺假的人就真有几个(也只是几个!)抓起来;也有不可见的缺点,是很可能,另一些人正在往粮包里掺假。棉包掺假的结果是无衣,扩张到粮,就将成为无食。不可能吗?头脑里装着钱至上,任何坏事都是可能的。所以我就不能不有扩大的杞人之忧,即天道远之外又加上人道迩。迩,近也,就更可怕。比如彗星撞木星,成灾,乃远在七亿公里之外,天高皇帝远,就可以不当一回事;邻居被撬锁,大包小包卷走就不然,距离仅几米,唇亡齿寒,就必致寝食不安。如何才能安?要待世风变。于是又不能不慨叹,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叹完了又能怎么样呢?深味人生,也只能怀抱着天道加人道的杞忧,“饥来吃饭,困来即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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