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海《文汇读书周报》1993年7月10日一期，第1版左上方有个红色标题，是“《中国神秘文化典籍》即出”。进一步看内情，知道是某出版社所编，所收分六卷，即六类，曰《卜筮集成》《相术集成》《堪舆集成》《择吉集成》《星命集成》《术数集成》，全书近五百万字，我代估价，如果为普通纸排印，二百元上下。看后先是一则以喜，是因为，比如我装满肚皮之后闲情难忍，想找《麻衣神相》《推背图》之类看看，赏玩我们祖先中的一些人曾经怎样无知，可怜可笑，以代替翻腻了的《古今谭概》《笑林广记》之类，过去难于找到，这一来就好了，破费大票两张就唾手可得。喜后还有一则以疑。疑不少，排第一位的是，除去估计可以畅销、引来经济效益以外，还有什么企图吗？

说，或宽厚言之，设想，可以冠冕正大，比如轻，可以供应难得的文献资料；半轻半重，可以知史；重，如吹捧法家时期之印《四书》，标明“供批判用”，以破除迷信。如果真就是这样，能够如愿以偿吗？

我看是不能。先说这冠冕正大的理由，如果真想贯彻，读者就要有个范围。一种是为求知，比如研究文化史、民俗学等学科的，确是需要了解，在昔日，有些女孩子，是专凭自己目不见物的瞎子批八字，就嫁给某男孩子的，这是荒唐事，但那是史实，所以有历史价值。如果进一步，视过往为殷鉴，那就还有昔日胡涂、今日不胡涂的价值。另一种是为致用，比如（如果有）从事民众教育，或扩大言之，从事精神文明建设的，就真是可以拿来供破除迷信用，说卜筮、相面等都是瞎说、骗人，万不可上当。显然，这范围内的两类读者都要有个文化程度方面的条件，是有科学常识，不信神秘。(www.daowen.com)

公开发售，我们国家，专说成年而识字的，总有三四亿吧，具有文化程度方面的条件的能有多少？在这方面，我是悲观主义者，总是认为，认知科学的因果关系，因而不信神秘的因果关系的，必是极少数。科学与神秘有别，如种瓜得瓜是科学的因果关系，灵隐寺焚香叩拜，意中人果然变摇头为点头，是神秘的因果关系。不幸是我们的同胞，信神秘的因果关系的还无限之多，近年来的迷《易经》、迷气功，以至走火入魔而著作就是一证，等而下之，不识元亨利贞等字的更无论矣。这样，出版这类宣扬神秘的书，我就不免有杞人之忧，是买而读的，绝大多数会是两种人。一种数目少些，是假信神秘的因果关系，但知道利用这种花样能够探他人之囊取出钞票，得这种宝书，多学些花样，就更容易骗人。另一种数目也许很大，是真信神秘的因果关系的，《易经》之类间接，疑其中有珍奇而拿不准，得《奇门遁甲》《推背图》之类的书必大喜过望，因为这是直接讲神秘花样，可以有求必应。更可怕的是这后一种真信的，买而读的结果会扩张，内外两种：内是自己离科学更远；外是殃及常有交往之人，也随着离科学更远。会不会再扩张呢？依照王阳明的理论，知行必合一，那么，也许就不免于，闭门，学赵姨娘，剪纸人放在什么地方；开门，人家发射巡航导弹，我们祭起翻天印吧？

知识方面愚昧，文化方面落后，是可悲兼可怕的。如何补救？仍是“五四”时期的老话，还是把赛先生请到上位吧。所以谈起书，为一般读者设想，我一直认为，读，应该先科学常识的，印，也应该先科学常识的。这样做，可能与时风的经济效益第一不协调，我，“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秉此微力，也只能希望，都往远处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