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来于一个故事。故事用汉儒训诂之义,旧事也。推想是皇清民国之际,一个江南人到北京来办事,大街小巷跑些日子,向北京土著发牢骚,说:“北京真不方便,街上连个小便的地方也没有。”这位土著说:“怎么没有?很多呀。”江南人感到奇怪,问:“哪里是?”这位土著说:“你看墙角之类的地方写着‘此处禁止小便’,就可以随意小便。”这不是笑谈,即如我,到北京穿过大街小巷已经是二三十年代,这位土著的所说,仍然是流风遗韵犹存,可惜或不足惜,这比四旧还旧的“美”俗,还没到大喊除四旧的时候就让位于公共厕所了。
但是语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寓行于禁的微妙现象可以如佛家设想之有六道轮回,换个躯体存在。事例很多,举亲见和亲行各一。亲见是燕园之内,北部有个湖,水不过清,所以有鱼。用学校的眼看,这是校产,要保护,所以选几个水滨,立上“禁止钓鱼,违者罚款”的牌子。可是我早晨到湖滨散步,见坐而垂钓的人并不少。再说亲行,是前若干年,还敢骑自行车的时候,常往学院路一带去看人,或到清华园车站去办什么事,由车站直向西北,穿过旧车站是走三角形的弦,北行绕五道口是走三角形的勾和股。我当然愿意走近路,于是穿过立有“禁止穿行”大牌子的一个路口,平平安安地就转上直奔蓝旗营的公路。这亲见和亲行使我悟出一种理,一种理中又包含两种事:事之一是确有被禁的杂七杂八存在;事之二是禁常常是主观愿望甚至具文,事实是禁者自禁,行者自行。
禁钓鱼而仍钓鱼,禁穿行而仍穿行,是小事,但是古人云,小可以喻大,这就不免要引来杞人之忧。是近来常常听到,针对官场,也有许多不准,不准,即禁止也,是不是也会如钓鱼与穿行,禁与行并存呢?这里需要说明一下,这忧不是来于对禁的诚意与决心有什么怀疑,而是鉴诸往而唯恐不能出现新的奇迹。所谓奇迹是禁就真立竿见影,斩草除根。
我,并斗胆说代表数不尽的小民,当然愿意立竿见影,斩草除根。可是有忧,因为看到一些情况,还不敢乐观得太早。情况有大的,不好说,只说些零零碎碎的。一种是打假,没有看到精确的统计数字,不敢说越打越多,但可以斩钉截铁地说,必是打而未见减少。其实,也未尝不可以推测,花样甚至数量,如我们曾经自夸的人口,正在不断增加。证据不少,只举两种。一种来于报纸上的眼见,是以打假为专业的质量万里行之类,也竟出现了假的。这样下去,就真将如某君所说,只有“假的”没有假的,打的成效就很可怜了。另一种来于耳闻亲见者的所说,是南风之熏兮,竟把什么什么包房也吹入北京,因为是亲见,所以连价码都清楚,是晚饭后入内,次晨二时出来,低者六百八十八(谐音“发”),高者一千六百八十八。不是早就大嚷扫黄、禁止卖淫嫖娼吗?这是南国尚未减少,北地反而增多了。为什么?显然是“钱”的力量过大,与它对抗,任何力量都成为虚张声势。(www.daowen.com)
钱与权有血肉联系,单说权,用“不准”如何如何捆它的手脚也不容易。举一个亲历的小事为例,一个世交的子弟想办一件什么事,合理合法,只是动手做,需要某单位盖个印章,呈请,就是迟迟不盖。来找我,因为我认识某长之上的一个长,想求那个高的打个招呼,让那个低的依法办理。我让他考虑考虑,求快,也许以从时风、意思意思为好。他识时务,买好烟几条意思意思,果然就马到成功。这小事里面暗藏着个大道理,是不动权而单强调不准,能否有成效还是个疑问。
比疑问坚硬得多的,还有近年常在耳边回响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其实这也是古已有之,而且是和尚创造的,称酒为般(读bō)若汤是也。比如不准公费旅游,可以说是参加学习班,只是地点有限制,以炎夏为例,南则庐山,北则北戴河。又如不准建堂馆,可以名为培训中心,因为名正言顺,就可以建得比一般宾馆更讲究。再举个可以解馋的例,是听个中年人说的,他在中央工作,有一次下去,赶上上边有新规定,地方招待,不许大摆筵席,只许吃份饭。上饭桌。果然分而食之,可是一小盘上来,一会儿撤下,又是一盘,这样连续几次。盘内呢,对虾、鸡、鱼等,应有尽有。这是“对策”,异于过往者只是服务人员更费力、开销更多而已。问何以这样不惮烦?曰:来的人在上,有权,不敢怠慢也。
这种种情况就必致使小民心中忐忑不安,既希望反腐的种种措施能收效,又怕钱和权作梗,终于不能收效或收效甚微。如果竟至如上面说的,在大喊清扫声中,包房不只潜入,而且如雨后春笋之繁殖,那就真成为寓行于禁,使人不由得想到“此处禁止小便”的旧事了。我们都不愿意这样。至于如何能够避免这样,乃关系治平的大计,只有待有治平之才的上智去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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