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是用今典。已故同系兼同屋的同学李君，迈出北京大学之门以后在育英中学教国文（今曰语文），说同事某先生有个外号，是“不要说话”。来由是他上课压不住场，学生总说话，他只好一面讲书，一面夹说“不要说话”。不想日久天长成为口头语，比如在教员休息室里闲谈，人家向他说“天冷了，该加点衣服”，他会说：“是冷了，不要说话！加一件毛衣就成。”这一轶闻会引人发笑，但应该是苦笑。我何以忽然想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呢？是近一个时期以来，耳闻人言，目见报载，有些地方教师领不到工资，有的长达七个月，甚至九个月。且夫能拿到工资，尚有“不要说话”之苦，况半年以上空着肚皮乎！

我昔年翻阅过四书五经，知道“仁者爱人”的深远意义，虽不能之而心向往之。不能，就退一步，其实也是圣道，不放弃“能近取譬”，用今语说是设身处地想想，会兴起同情之心是也。我教过中学，也是国文，现在回想，深以为苦的不只一端。总的说是劳而少功。分着说呢，由重到轻不少：一是最怕改作文，一周四五十篇，多数是不怎么通顺的，看着头疼，防校长家长查考，不得不改，而深知无论改得多细致必无用；二是怕上讲台面对学生，口讲指画，有如演戏，而所言又未必都出自本心；三是课本的选文未必都值得讲说，上讲台也要作解说八股，心里不舒服；四是学生良莠不齐，有时也难免“不要说话”的烦恼，纵使不会像某先生那样严重。总之，若干年的教师生涯，使我改行已经多年还有余悸，甚至形诸梦寐。记得不只一次，梦见仍在某中学任教，铃声响后上课堂，口讲指画，及至往下一看，学生只来三五个，而且不规规矩矩听讲。我一急，醒了，心想，幸而是个梦。这种心情，通过“能近取譬”，使我对于尚未改行的教师，不能不怀有敬意，对于甘心不改行的教师，不能不怀有深的敬意，对于领不到工资而仍甘心不改行的教师，不能不怀有深深的敬意。

但敬意是唯心的，不能入口下咽，把肚皮撑起来。怎么办？“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希望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左思右想，也只能在青少年身上打打主意，是含着眼泪向他们说：教师是可敬的，可怜的，空着肚皮，还在灌输你们知识，教导你们怎样为人处世，你们应该感激，规规矩矩听讲，“不要说话”！(www.daowen.com)

1993年10月11日《光明日报》第5版